黑塞《玻璃球遊戲》(9)夜談 (下)

雖然特西格諾利在遊戲大師目光裏讀到的唯有友誼和深深的善意,卻禁不住還是不斷加強自己的語氣。是啊,總得讓他把積累已久的塊壘趁機吐盡才對。

克乃西特臉上的友善神情紋絲沒變。他略略思索了片刻,終於謹慎地開口道:“朋友,我直到現在才開始了解你。也許你是對的,我必須為此檢查自己。而我首先還想提醒你:當然你有權利要求我把你所謂的責備聽進心裏去,但是你總得把這些責備切切實實地講清楚才行。事實怎樣呢,那天晚上在你住的客房裏,我沒有聽見任何責備的言語,卻同我一模一樣,盡力顯得輕快勇敢,扮演著一個無可指責的勇士,沒聽到你說過一句怨言。雖然你內心暗暗希望我能夠聽聽你那些隱秘的苦水,看看你面具背後的真實面貌。嗯,是的,那時我應該有所察覺的,盡管遠不是全部真情。但是,我又該怎樣向你表示同情和擔心,卻不傷害你的自尊呢?我們既已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因而我對你也就沒什麼可奉獻的,我雙手空空,沒有忠言,沒有撫慰,沒有友誼,我伸出援助之手,對你又有什麼益處呢?我坦白承認吧,你當年掩藏在輕松快活表面之後的不安與不幸感,頗令我反感和煩惱,它們向我提出給予你關註和同情的要求,而你的輕快態度又恰恰提出了相反要求。當時你讓我覺得有些煩人而且幼稚,此外多少還有點兒寒心之感。你對我們的友誼提出要求,你想成為卡斯塔裏人,做一個玻璃球遊戲者,同時卻又顯得不受拘束,行動怪異,很想以我為中心!這是我當時的大致判斷。因為我清楚看出卡斯塔裏精神在你身上已幾近蕩然無存了,就連那些最基本的規條,你也都忘得一幹二凈。是啊,這不關我的事。但是你為什麼還要來華爾采爾,為什麼想成為我們的夥伴呢?我剛才說過,這種情況頗讓我煩惱和反感,當你把我那時的彬彬有禮理解為一種拒絕時,你倒是完全正確的。是的,我確實本能地拒絕過你,卻絕非由於你是一個紅塵俗客,而是因為你要求我們祝你為卡斯塔裏人。如今事隔多年,最近你再度出現在我們中間時,你那往昔的跡象己無影無蹤。你不僅外貌是世俗人,連語言也完全世俗化了,尤其令人註目的是那種淒慘表情,悲傷、憂愁或者不幸,都讓我覺得陌生。但是這一切卻為我所喜愛,不論是你的舉止、語言,還是你的悲傷模樣,在我眼中都很得體,都很適合你,使你顯得有尊嚴,一點也不讓我煩惱,我不但能夠接受你,而且可以毫無反感地肯定你。這回我們全然不必再行什麼虛禮,所以我立即以朋友的身份款待你,努力表達我的關心和友情。當然這回情況恰恰相反,是我盡力在爭取你,而你卻竭力後退。我確實只把你默默無言來到我們學園和你對卡斯塔裏事業的興趣看成是一種信任和依戀的表現。現在麼,你對我的殷勤終於有了反應,我們也就走到了互相敞開心胸的時候,我希望,我們往昔的友誼也能因而獲得更新。

“剛才你說,那次會面對你是一件痛苦經歷,對我卻無足輕重。我們不必為此爭論,你很可能沒說錯。而我們現在的會面,朋友,對我並不是無足輕重。它對我所具有的意義,遠遠超出我今天向你表述的一切言語,也決非你所能夠想象的。我僅能向你稍作暗示,它對我所具有的意義遠非僅僅找回一個失落的朋友,讓舊時只在新力量和新變化中獲得復活。對我來說,首先它意味著一種召喚,一種殷切的歡迎,為我敞開了一條通向世俗世界的道路。它使我得以重新撿起那個老問題,在你們和我們之間進行綜合調和。我得告訴你,它來得正是時候。這一次的召喚將會發現並非對牛彈琴,將會發現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清醒。因為我對它的降臨毫無意外之感,我對它毫不陌生,不是什麼可理可不理的外來之物,而且它實質上來自我自身,是對我內心中那種極其強烈和迫切熱望所作的答復,是對我心靈的饑渴和祈求的回答。不過,時間很晚了,下回再談吧,我們兩人都需要休息。

“你剛才說我愉快而你悲傷,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沒有公正對待你所謂的‘責備’,而且認為我直到今天仍然不正確,因為我竟然對此一笑置之。這裏有些我不太理解的東西。為什麼不允許用愉悅心情傾聽責備?為什麼人們相互對答時不得含笑而得愁眉苦臉?從你帶著滿臉愁容憂心沖忡再度光臨卡斯塔裏這一事實來判斷,我可以下結論說:我們笑臉相迎,也許對你恰恰更為有利。倘若我沒有分享你的悲傷苦惱,沒有受你沈重情緒感染的話,決不意味著我不重視你的悲傷或者缺乏關心。我完全尊重你臉上表露的神情,因為那是你的世俗生活和命運烙下的痕跡,那是使你之成為你、並且屬於你的東西。我愛它們,也尊重它們,盡管我也希望它們有所改變。至於它們的起因為何,我僅能揣測而已。你以後願意統統告訴我,或者保持緘默,我認為都是可以的。我僅能看出你似乎有過一段極沈重的生活。不過你為何確定我不願意也不能夠正確對待你的困難呢?”

特西格諾利的臉色又陰沈起來。“有時候,”他絕望地說道,“我常常產生一種想法,覺得我們好似不僅代表兩種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人們僅能暗示性地把這一種語言譯成另一種語言,而且我們還是根本上截然不同的造物,相互間永遠不可能互相了解。我們之中,究竟是誰可稱為完美真實的人類,是你們抑或是我們?或者我們誰也不是,這更是我腦海裏一再浮現的疑慮。某些時候,我會翹首仰望你們教會團體裏的人和玻璃球遊戲選手們,懷著深深的敬意,深深的自卑感和深深的妒忌,欽羨你們的永恒自在、永恒快活、永恒從容享受生活,不受煩惱的幹擾,簡直與神仙或超人差不多。然而另一些時候,我又覺得你們是些可憐可卑的下等閹人,虛偽地停留於永恒的童年之中,天真而幼稚地蟄居於密密圍著籬笆墻的又整潔又乏味的兒童遊戲天地裏。在玻璃球遊戲場裏,每一只鼻子都擦洗得幹於凈凈,每一種感情都安撫得平平靜靜,每一個危險思想都熨壓得服服帖帖,在這裏,人人都一輩子兢兢業業從事那優雅可愛、毫無危險,卻也毫無生氣的玻璃球遊戲,在這裏,每一種強烈的感情、每一次真誠的熱情沖動、每一場心靈波動都立即果斷地通過靜坐療法加以控制、中和而使其消逝。難道這不是一個虛偽、教條、沒有生育能力的世界麼?這難道不只是一個茍且偷生的虛假世界麼?這裏的人沒有負擔、沒有苦惱、免受饑餓,卻也沒有果汁和調料。這也是一個沒有家庭、沒有母親、沒有兒童的世界,甚至幾乎也沒有婦女!人的原始本能被靜坐入定功夫所控制馴服了,凡是危險的、擔風險的、難以管理的工作,例如經濟、法律、政治等等,你們多少世代以來便都推卸給了別人,你們懦弱無能,卻保養良好,不必憂慮衣食,也沒有很重的責任,你們就這麼過著遊手好閑的日子,為了不讓生活無聊乏味,你們熱切地培養學問淵博的專家,他們忙著計算音節和字母,演奏音樂,制作玻璃球遊戲,而外面世界上的窮苦人們,這時卻在骯臟的泥汙裏,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幹著真實的工作。”

克乃西特始終神情友好地、不懈怠地註意傾聽著。

“我親愛的朋友,”他平靜從容地說道,“你這番話不禁讓我回憶起我們學生時代的那些激烈論戰。不過如今的我已不會再扮演從前的角色了。我如今的任務已不是保衛教會和學園免遭你的攻擊。我很高興這次不必為那項曾令我精疲力竭的艱難任務而出力了。你也知道,我要反擊你剛才再一次發動的華麗出色的進攻,實在力不從心。譬如你說到,外邊全國各地的人們都‘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幹著真實的工作’。這話聽著絕對正確、絕對正直,幾乎可說是一個公理,倘若有什麼人想加以反駁,那麼他恰恰會讓說這番話的人有理由說,他的一部分‘真實的工作’也就正是參與某個委員會的工作而使卡斯塔裏得到改善了。不過我們暫且不開玩笑吧!我從你的言論和聲調中聽出,你對我們始終懷有怨恨,同時又滿懷絕望的依戀之情,充滿了羨慕或者也可以說向往之情。你既把我們視作懦夫、懶漢或者在幼兒園裏玩耍的孩子,又同時把我們看成永恒逍遙自在的神仙。對你所說的一切,無論如何,我想有一句話總是可以說的:對你的悲傷、你的煩惱,或者我們用別的名稱提到的東西,都不應該歸咎於卡斯塔裏。原因肯定出在別的什麼地方。倘若卡斯塔裏人應當承擔罪責,那麼今天你對我們的責備和指控肯定不是我們童年時代所爭論的同一內容了。我們以後交談時,你必須更多講一些,我毫不懷疑,我們會找出一個辦法,讓你變得更幸福、更快樂,或者至少使你和卡斯塔裏的關系更加愉快愜意。就我目前能夠觀察到的而言,你對待我們和卡斯塔裏,包括你青年時代的態度在內,全都是錯誤的、有局限性的、感情用事的。你把自己的靈魂分裂成了卡斯塔裏的與世俗的兩大部分,並已為那些純粹不該由你負責的事情而過度責備自己;而你對另外一些本當由你承擔責任的事情倒很可能疏忽了。我猜測,你大概相當長時間沒有靜坐練功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特西格諾利苦笑著答道:“你的眼光真銳利,我的主啊!你倒想想看,有多久了?自從我放棄靜坐這一魔術以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你為什麼突然關心起我來?當年,我在華爾采爾的假期短訓班期間,你們給了我那麼多虛禮,那麼多冷眼,那麼巧妙地婉言拒絕了我尋求友誼的要求,使我離開時作出了決定,終止一切卡斯塔裏式的活動。我回去後就放棄了玻璃球遊戲,再也沒有練習過靜坐,甚至連音樂也疏忽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開始結交新朋友,他們指導我學會了種種世俗的娛樂。我們喝酒、嫖娼,我們嘗試了一切可以弄到手的麻醉品。我們蔑視唾棄一切體面、虔誠和理想。當然,這等無知狀態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可是也長得足夠把我身上存留的最後一絲卡斯塔裏痕跡一掃而空了。若幹年後,我偶爾也想到自己也許在物欲中陷得太深,亟須靜坐入定以補救時,又礙於自尊,不願意再從入門學起了。”

“礙於自尊?”克乃西特輕聲間。

“是的,礙於自尊。我早已沈沒於俗世生活,成了一個借人。我已不想成為任何別的人類,只想成為俗人中的一員。我已不想過任何別的生活,只想和其他俗人一樣,過這種熱烈的、幼稚的、卑陋而不受約束的生活,永遠在快樂和恐懼之間搖擺不停。我不屑於借用你們那種方法來求取一點兒自我安慰和優越感。”

遊戲大師目光銳利地瞥了他一眼。“你就這麼過了許多年?難道你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以結束這種糟糕狀況麼?”

“噢,是的,”普林尼奧承認,“我采用過,現在仍然采用著各種措施。有時候,我又恢復飲酒,大多數情況下是服用各式各樣的麻醉劑,以便入睡。”

克乃西特閉上雙眼,好似突然累極了,片刻後又再度直直凝視著朋友。他默默望著對方的臉,最初是審視式的,嚴肅的,逐漸越來越溫和、友好和開朗。特西格諾利後來曾在一篇記述中描寫道,他以往從未在任何人眼中見到這種目光,既尖銳又慈愛,既純真又挑剔,閃射出如此友善和睿智的光芒。他承認這種目光起初使他心煩意亂,隨後便慢慢地被這種溫柔的壓力制服而平靜下來。然而他還試圖反抗。

“你方才說,”特西格諾利指出,“你有辦法使我變得更幸福更快樂。但你卻沒有間我本人是否有此要求。”

“事實如此啊,”克乃西特笑著回答,“如果我們能夠使一個人變得更加幸福和快樂,我們無論如何都得盡力而為,不論這個人是否曾向我們提出要求。你又怎能不尋求、不渴望幸福快樂呢?否則你為什麼來這裏,為什麼和我面對面促膝交談,這正是你重返卡斯塔裏的原因。你憎恨卡斯塔裏,輕視它的一切,過分為自己的世俗氣和多愁善感而自豪,以致不願通過任何理智的和靜思的方法放松自己。——然而,許多年來,你始終對我們這些人和我們的快樂自在懷著隱秘的、難以抑制的向往之情,最終還是把你吸引回來,不得不再一次和我們進行試驗。我現在告訴你,你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我也在等待來自世俗世界的召喚,我正在渴望一扇開向世俗世界的門戶呢。我們以後再詳談吧。你已向我講了許多東西,朋友,我為此而感謝你,你將會看到我的回報的。時間很晚了,你明晨就要啟程,我則有一大堆公務要處理,我們必需上床休息了。不過,我請求你,再給我一刻鐘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仰望晶瑩清澈的夜空,只見浮雲飄動,繁星點點。他沒有馬上坐回到椅子上,於是他的客人也站起身來走向窗邊,站在他身旁。遊戲大師靜靜站著,目光仰視著夜空,有節奏地呼吸著秋天夜晚的清淡涼爽的空氣。

“瞧啊,”他手指夜空說道,“這滿天浮雲的美景!乍一看,你也許會認為最昏暗的地方便是蒼穹的深處,但是你立即會發覺,這些黑黝黝的地方不過是些浮雲,而蒼穹的深處卻始於這些浮雲山巒的邊緣和拐角,然後沈沒入一望無際的天際之中,對我們人類而言,繁星閃耀的太空莊嚴地象征著至高無上的光明與秩序。宇宙的深邃和神秘不存在於雲層和黑暗之處,唯有那一片潔瑩澄澈才是宇宙最深處。倘若允許我向你提出請求,我就請你在上床前再望一會這些綴滿星星的港灣和海峽,它們也許會帶給你什麼想法或者夢境,請你不要拒絕。”

普林尼奧的心裏不由得一陣寒顫,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痛苦還是快樂。他想起自己曾聽見這類似的話語,那已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他剛剛開始自己美麗愉快的華爾采爾學習生涯,就因受到與這類似語言的鼓舞而第一次練習靜坐功夫。

“請允許我再說一句,”玻璃球遊戲大師又低聲囑咐道,“我非常樂意再向你談幾句涉及快活、星星和心靈的話,當然也要談談什麼是卡斯塔裏式的愉快。你現在已與快活背道而馳,也許因為你不得不走一條悲傷的道路。但是,如今在你眼中,一切光明和歡欣,尤其是我們卡斯塔裏人的愉快心情,似乎顯得淺薄、幼稚,而且很懦弱,似乎是在現實的恐怖與深淵之前臨陣脫逃,躲進了一個純粹由形式與公式、由抽象概念與精巧雅致構成的清清白白、秩序井然的世界之中。但是,我親愛的悲傷者,即或存在著這種逃避現實,即或有一些懦弱膽小的卡斯塔裏人只敢玩弄公式套語,是的,即或我們大部分卡斯塔裏人都屬於此類人物——這一切統統加在一起,也絲毫無損於真正愉悅目在的價值和光輝,更毋庸說太空和蒼穹了。在我們中間確實有淺嘗輒止的浮躁者和虛假的快樂者,然而也一代接一代地不斷湧現與他們截然不同的人,他們的快樂絕不膚淺,卻是深沈而嚴肅的。找就認識其中的一位,這人就是我們從前的音樂大師,你在華爾采爾求學時曾見過他許多次。這位大師在去世前的最後幾年裏掌握了快樂的最高德性,以致這種快樂像太陽一般向人們放射光芒,它們向所有人傳送著慈悲、生活的樂趣、美好的心情、信心和信任感,它們連續不斷地放射給一切認真接受的人和願意繼續接受的人。音樂大師的光輝也照射到了我,我也分享了一絲他的光明和內心的光輝,我們的朋友費羅蒙梯,還有其他許多人也都接受了他的照射。對我和其他許多受他恩惠的人來說,能夠達到這種快樂境界乃是我們一生所有目標中最至高無上的目標。你也可以從我們教會當局裏幾位長者身上發現快樂的光輝。這種快樂既非消閑的嬉戲,也非自娛的玩樂,它是最深刻的認識和愛心,是對萬事萬物的證實,是面對一切深淵時的清醒,是一種聖賢和俠士的美德,是不可摧毀的,它會隨著年老和接近死亡而更加增強;它是美的秘密所在,也是一切藝術的基本實質。一個詩人用舞步般的節奏寫下詩句贊美生命的壯麗和恐怖,一個音樂家把詩句視為純粹的現實而鳴響在自己的音樂中,——都是光明傳播者,都是為世界增添喜悅和快樂的人,即或這位詩人、這位音樂家總是先引領我們穿越眼淚和痛苦的緊張天地。那位用詩句愉悅我們的詩人也許是個悲傷的孤獨者,而那位音樂家也許是位性情憂郁的夢想家,然而他的作品裏卻依舊蘊含著神仙和星星的快樂。他用作品帶給我們的,不是他的憂郁、痛苦或者恐懼,而是一滴純正的光明,一滴永恒的快樂。盡管全世界各個民族和各種語言都試圖探尋出宇宙深處的奧秘,他們從神話中,從宇宙起源學說中,從形形式式宗教中進行探索,而他們最終能夠得到的最高的結果只有這一個永恒的快樂。你還記得那些古老印度人的故事嗎,我們一位華爾采爾老師曾經給我們講過他們的動人故事:這是一個貧困的民族,一個喜歡靜坐冥想、懺悔和苦行禁欲的民族,但是他們有一個偉大的精神發明,那便是光明和快樂,那便是苦行僧和請佛的笑容,而他們那些深不可測的神話人物所顯示的也是永恒的快樂。我們人類的世界,正如這些神話中所表現的,開始於一種美麗的春天氣氛,又神聖又快樂,無比光輝燦爛,那真是黃金時代;可是之後這個世界便病了,病情日益惡化,它日益衰落和貧困,經過了長達四個世紀的沈淪之後,毀滅它的時機終於成熟,被那位笑著舞著的濕婆神踏在了腳下。-一然而這個世界畢竟沒有滅亡,它再度獲得了新生,在護持神毗濕奴夢幻般微笑中復蘇了,護持神那雙巧手遊戲般地創造了一個年輕、美麗、燦爛的新世界。多麼奇妙啊,這個印度民族具有何等無與倫比的洞察力和忍受力啊,他們懷著恐懼和慚愧註視著殘酷的世界歷史的變遷,望著永恒旋轉不停的渴求和痛苦的輪子。他們看到並懂得了造物的脆弱,人類的欲望和獸性,以及同時並存的渴望純真和諧的強烈追求,使他們得以創作出如此壯麗的寓言,寫出了造化的無比美麗之處以及它的悲劇。強大的濕婆神載歌載舞地把墮落的世界踐踏成一片廢墟,而微睡中的毗濕奴神則帶著笑容嬉戲似地從金色的神仙夢裏造出了一個新世界。

“現在還是把話題轉回到我們卡斯塔裏式的快樂上來吧,它可能僅僅是我們宇宙偉大快樂的一種小小的晚期的變種,然而也完全正規合法。好學求知並非時時處處都是快樂的,雖然按理應當如此。在我們這裏,這種崇尚真理的精神是與我們崇尚美的精神密切結合著的,此外還與我們借靜坐以護持心靈的做法密切相連,因而卡斯塔裏才能夠不至於完全喪失這種快樂。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把科學、崇尚美和靜修結合在一起,成為遊戲的三大原則。因此,凡是真正的玻璃球遊戲者必須滿懷快樂情感,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子飽含著甜美汁水一般;他還必須首先具有音樂的快樂感,因為這種音樂精神歸根結蒂就是勇敢,就是一種快樂前進的步伐和舞步,微笑著穿越人間的恐怖和火焰,是一種為慶典提供的奉獻。我早在學童年代便開始對這種快樂有了隱約的感覺,從此成為我十分關註的生活內容,我以後也不會輕易丟棄,即使處境艱苦,也不會放棄。

“我們現在得去睡了,你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請你盡快再來這裏,多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向你講講我自己,你將會聽到,在我們華爾采爾,在一個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生活裏也存在著無數問題,也存在著失望、疑惑,甚至著魔的危險。不過我現在要讓你的耳朵在入睡前先灌滿音樂。眼睛映滿了星空,耳朵裝滿了音樂,隨後就寢,這是比任何藥劑都好的催眠良方。”

他坐下身子,極小心極輕柔地演奏了普塞爾奏鳴曲的一個樂章,那是約可布斯神父最心愛的樂曲之一。樂音像一滴滴金色光點掉落在一片寂靜中,如此輕柔,讓人們連帶聽見了庭院裏古老泉水的淙淙歌聲。這一組原本各不相關的可愛的聲音如今以柔和、嚴格、有節奏而又甜美的姿態會合交融在一起。這組聲音跨著勇敢而快活的舞步旋轉著穿越時間與無常的虛空,頃刻間便使小小的房間猶如宇宙般廣闊無垠,短暫的夜晚好似邁過了漫長的時光。當克乃西特向朋友告別時,客人的神情已完全變了,他容光煥發,眼睛裏卻充滿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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