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8.1 深秋的姐妹

在節日甚多的京都,千重子喜歡鞍馬的火節勝過「大字」。由於地點不太遠,苗子也去看過。但是,以往在火節的活動場地上即使擦肩而過,她們倆彼此都不會留意的。

從鞍馬道通往神社,一路上家家戶戶紮上松枝,屋頂灑上水。人們從半夜裡就舉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火把,嘴裡喊著「嗨喲嗨喲喲」的呼號,登上神社。火焰熊熊燃燒。兩座轎子出現時,村裡(現在是鎮)的婦女們全體出動去拉轎上的繩子。最後才獻上大火把。節日的活動一直持續到天快亮的時分。

不過,這種有名的火節,今年停止舉行了。據說是為了什麼節約。伐竹節雖照舊進行,可是火節則不舉行了。

北野天神的「芋莖節」①今年也取消了。據說是由於芋頭欠收,無法裝飾芋莖轎的緣故。

在京都,經常舉行諸如鹿谷安樂養寺的「供奉南瓜」,或蓮華寺的「祭祀河童」⑨等儀式。這些儀式顯示了古都的風貌,也反映了京都人生活的一個方面。

近年來又恢復了在嵐山河流上泛龍舟的迦陵頻伽③,和在上賀茂神社院內小河上舉行的曲水宴等儀式。這些都是當年王朝貴族的高雅遊樂。

曲水宴,就是身穿古裝的人坐在河岸邊上,讓酒杯從小河上漂過來,在這工夫,或寫詩作畫,或寫別的什麼,待漂到自己跟前時,拿起酒杯,把酒一飲而盡,然後又讓酒杯漂到下一個地方去。這種事都是由書童侍候的。

這是從去年開始舉辦的盛事,千重子去觀看了。本來在王朝公卿的前頭是歌人吉並勇④(這位吉井勇已與世長辭,現在不在人世了)。

千重子今年沒去參觀嵐山的迦陵頻伽。她總覺得這些活動缺乏古雅的風趣。因為京都古色古香的盛會很多,她幾乎都看不過來呢。


①芋莖節,是京都北野神社每年十月四日舉行的神事,用芋莖鋪葺神轎轎頂,抬著去遊街。

②河童,是佛教中的一種想象的神烏。這種鳥人面鳥身,生活在雪山上或極樂世界里,能發出美妙的聲音.令人百聽不厭。

③迦陵頻伽,是日本傳說中的想象動物,水陸兩棲,形似四五歲的兒童,面似虎,嘴尖,身上有鱗,發如劉海,頂上有坑,坑裡有水。

④吉井勇〔1886—1960),當代詩人、劇作家。


千重子的母親阿繁愛勞動,千重子也許是從小就受到她的熏陶,或許是天生的秉性,她早早起床就細心地揩拭格子門等。

「千重子,時代節你們兩個人過得真快活啊。」

剛收拾好早餐的餐桌,真一就掛來電話了。看來真一又把千重子和苗子弄錯了。

「你也去了嗎?要是喊我一聲就好了……」千重子聳聳肩膀說。

「我本來是想喊你來著,可是我哥哥不讓。」真一毫不拘束地說。

千重子有點猶疑,沒有告訴真一他弄錯人了。但是真一來電話,她可以想象到苗子可能已經穿上了她送的和服,並繫上秀男織的腰帶,去參觀時代節了。

苗子的伴兒肯定是秀男。這件事,千重子一時雖然覺得很意外,但心頭很快地隱隱湧上一股暖流,她臉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笑容。

「千重子小姐,千重子小姐!」真一在電話里喊,「你干嗎不說話呀?」

「你不是真一先生嗎?」

「是啊,是啊。」真一笑了起來,「現在掌柜在嗎?」

「不,還沒……」

「千重子小姐,你是不是有點感冒?」

「你覺得我有點感冒?我在門口擦格子門哪。」

「是嗎。」真一好像在晃著電話筒。

這回是千重子朗朗地笑了。

真一壓低聲音說:「這個電話是我替哥哥掛的,現在就換哥哥來講吧……」

千重子對真一的哥哥龍助就不能像對真一說話那樣隨便。

「千重子小姐,你給掌柜厲害的臉色看了嗎?」龍助突然這麼問道。

「給了。」

「那真了不起啊!」龍助又高聲重複說一遍,「真了不起啊!」

「家母在我背後,偶爾也聽得見,好像邊聽邊替我捏把汗呢。」

「那也可能。」

「我說了,我也想在店裡學學做生意,請把所有的帳簿都讓我看看。」

「嗯。那就行了。儘管只是說說而已,但說與不說可就大不一樣啊。」

「然後,還讓他把鐵櫃里的存款帳簿、股票、債券之類東西都統統拿出來了。」

「這,真行。千重子小姐真了不起。」龍助忍不住地說,「千重子小姐,沒想到你這樣一個溫順的姑娘競……」

「是龍助先生你出的主意嘛……」

「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因為附近的批發商有些奇怪的傳聞,我才下的決心,如果千重子小姐不便說,由家父或我去說好了。不過,小姐說是最上策。掌柜的態度有變化了吧?」

「有,多少有點兒。」

「這也是可能的。」龍助在電話里沉默片刻,又說,「太好啦!」

千重子在電話里彷彿感到龍助又在猶豫什麼。

「千重子小姐,今天中午我想上貴店去看看,不礙事吧。」龍助說,「真一也一道去……」

「會礙什麼事呢。在我這裡,不會有你想象那種大不了的事。」千重子回答說。

「因為你是年輕的小姐呀。」

「瞧你說的。」

「怎麼樣?」龍助笑著說,「我想在掌柜還沒下班之前去。我也要仔細觀察觀察。千重子小姐不必擔心,我看掌柜的神色行事。」

「啊?」千重子後頭的話說不出來了。

龍助家是室盯一帶的大批發商,夥伴中也有各種各樣財雄勢大的人。龍助雖是正在大學研究院念書,但是店鋪的重擔自然而然地要落在他肩上。

「該是吃甲魚的季節啦。我在北野大市已經訂好座席,請你光臨。以我的身份去請令尊令堂,未免太冒失了,所以請你……我還帶上我家的『童男』去。」

千重子倒抽了一口氣,只「噢」地應了一聲。

真一扮童男乘坐祇園節的彩車,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然而龍助如今還時不時椰揄真一,管他叫「童男」。或許是在真一身上至今還保留著當年那股子「童男」般可愛而溫存的性格吧……千重子對母親說:「方才龍助來電話,說他中午要和真一上咱家來。」

「哦?」母親阿繁顯出意外的神色。

下午,千重子上後面樓上化妝,雖不是濃妝艷抹,但也費了一番功夫。她細心地梳理著長發,但總也梳不成稱心的髮型。要穿的衣裳也不知挑哪件好,挑來挑去,反倒決定不下來。

千重子好容易才下樓來,父親已經出門,不在家了。她在內客廳里把炭火撥弄好,看了看周圍,又望了望窄小的庭院。那棵老楓樹上長著的蘚苔,依然是綠油油的,而寄生在樹干上的那兩株紫花地丁的葉子,卻已經開始枯黃了。

在那座雕著基督像的燈籠腳下,一棵小小的山茶花開著紅花,紅得那樣嬌艷,甚至比紅玫瑰還吸引千重子。

龍助和真一來了。他們同千重子的母親鄭重地寒喧一番之後,龍助獨自一個人走到帳房掌柜面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

植村掌柜慌忙走出帳房,一本正經地酬酢了一番。他講了很長時間,龍助也應答了,卻一直板著面孔。這種冷漠勁,植村當然看在眼裡。

植村尋思:這學生哥想干什麼呢?然而他被龍助鎮住,又不知如何是好。

龍助等植村把話頭一頓下來,就平靜地說:

「貴店生意興隆,太好了。」

「哦,謝謝,托福了。」

「家父常說,佐田先生幸虧有你,你有多年經驗,真了不起啊……」

「哪裡的話。小店不同於水木先生那樣的大字型大小,是不值得掛齒的啊。」

「不,不,像我們字型大小,到處伸手,又是和服料子批發商,又是什麼……簡直是雜貨鋪!我並不太感興趣。

要是少了像植村先生這樣殷實可靠的人,店鋪可就……」

植村正要回話,龍助就站了起來。他哭喪著臉,望著朝千重子和真一所在的內客廳走去的龍助的背影。掌柜明白:說要看帳簿的千重子和眼前的龍助之間,暗地裡定有某種聯繫。

龍助來到內客廳,千重子抬頭望著他的臉,彷彿要問什麼似的。

「千重子小姐,我替你跟掌柜說妥了。因為我勸告過你,我有責任。」

千重子低下頭來替龍助泡沫茶。

「哥哥,你瞧瞧那楓樹樹干上的紫花地丁。」真一用手指著說,「有兩株吧。千重子小姐在幾年前早就把那兩株紫花地丁看作是一對可愛的戀人……但它倆卻是咫尺天涯啊……」

「唔。」

「姑娘嘛,總是想入非非。」

「瞧你說的,叫人多難為情呀,真一先生。」千重子把泡好的沫茶端到龍助跟前,手微微顫抖著。

他們三人乘上龍助店裡的車子,向北野六番町的甲魚鋪所在地大市奔去。大市是一家格局古雅的老鋪子,旅遊者盡人皆知。房子破舊,天花板也很低矮。這裡主要是賣燉甲魚,即所謂甲魚火鍋;其次是雜燴粥。

Views: 10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