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之藩《旅美小卷》到甚麼地方去

“知識是一個……”“我們必須把既不透氣,又不漏水,分別隔離我們眾人頭腦的厚壁穿開!”狄勒是我們學校的歷史教授,今天他在做一個學社所主辦的“綜覽西方文化”連串演講的第一講。他這個講演的題目是“歷史哲學”,我下午有課,沒有等課講完,即跑到學生廳來聽狄勒的講演。我進門時,他已開始了。當我聽了他這兩句話時,即感覺氣味很芬芳,顏色很清新,我知道,這個人在這個困惑的時代里,正在運用他的思想,去解釋謎團。

他繼續說:“所謂專家,是對越小越小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多;而一個通人是貫串整個的歷史,有一個理念。……”

“我所謂的歷史哲學,就是一種努力,努力去發現下列事實:人類在地球上做些甚麼?他為甚麼在此?他又到甚麼地方去?……”

“在這個近代的神經社會,我們對這些問題的追究更空前迫切。真的,我們究竟到甚麼地方去?……”

狄勒教授,舉出四種不同的歷史哲學,這四種歷史哲學以不同看法來看這個世界。

“古代世界是持悲觀論點的,他們覺得自己是黃金時代過後的破落子孫,一切事情都是向下坡路走,越來越壞……”

“‘宗教哲學’,可以聖奧斯汀的‘上帝之城’為例,他是持一種漠然的,譏諷的看法,以觀人生。評論任何事情,均在‘永恒方面’著想。”

“‘第三種哲學’,是過去二百五十年所最通行的,即是‘進步’。牛頓是這種哲學之開先河者。我們說牛頓是開先河者,不是因為他在功業上的成就,而是因為他的觀念應用於社會。他的觀念是:‘自然的神秘可以憑理智揭開。’”

“二十世紀以來,是斯賓格勒與湯恩比的循環論。……”

他再三強調說:科學對社會思想與文化思想所曾產生的影響是顯然的。觀念與思想,確實穿過那些不透水的墻在流動。他特別指出十九世紀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與現在的愛因斯坦與佛洛伊德對我們的思想所產生的影響。

我沒有聽到甚麼結論,他的講演即完了。如果可以替他下一個無可奈何的結論,大概是想藉自然科學之光濟歷史哲學之窮,藉各種學問的融流為人生想出一條出路。

我走出學生廳,外面是淒風愁雨,好像天氣也在同情這位歷史哲人的看法。人從甚麼地方來,到甚麼地方去,這個問題之沒有答案,正如硬要在一個圓環上找兩端,在一個沒有貓的黑屋里找貓。

記得一本小說里說:“古代有一個帝王,夜里在宮庭內與群臣議政。忽有一夜鶯從宮殿的南窗飛入,穿經王室,又從北窗飛出。聰明的國王感喟的說:‘人生就是這一夜鶯,從黑暗中來,又到黑暗中去,中間經過的光明很短暫。’”

這是十九世紀小說家的看法,二十世紀的現代人,這種看法還是保留,也是從黑暗中來,到黑暗中去,不過,對中間這段短暫的光明是否存在,也深致懷疑了。

五四以後的人生觀大論戰,過去了。當時的戰將吳稚暉先生,屍首已化為骨灰,沈入東海去了;胡適之先生,沈默地整理他的中國思想史了;其余的人,多在大陸以“人民”的看法為看法,以“紅色”的論點為論點,在作傳聲筒了。這一個時代過去以後,繼起之勢已微。不過,關於人生與文化等大問題,作探究的,不是沒有,比如,方東美先生;比如,錢賓四先生等。方先生是氣憤至於發抖,然而也沈默有如寒蟬了;錢先生是在知其不可為而為,是在墳墓中找出路而已。

此時,在國外,還能聽到有教授談人生,談文化,雖然調子悲哀,然而也不能不令人向往。我們這年輕一代的人,無論在國內,在國外,我就沒有看到一個,或者聽到一個在嘴邊上,或在筆下談起人生的。

不知是時代把青年折磨的,還是青年們的頭腦全讓盜墓者盜去。最好的,是在“不漏水”的小室里鑽牛角尖;下焉者則是行屍走肉的過日子了。

在歷史上悲哀到底的時代,總還有新亭對泣的哭聲;最可怕的是死寂。我們這一代,真如死一般的寂下來了。

我無精打彩的回到寢室,我感覺自己像一片落葉似的在這個時代飄零。不僅生活的環境,是國破家亡,舉目有河山之異;就是思想的園地,也是枯枝敗葉,無處非雕殘之秋。難道是湯恩比的循環論,註定了的命運是衰亡?

不,我還是接受湯恩比那一句令人強打精神的話,“多一次挑戰;多一次成功。”迎接這個四面八方而來的挑戰。


──民國四十四年四月四日於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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