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變色龍”——《世說新語》品讀之二十

褚公於章安令遷太尉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人未多識。公東出,乘估客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爾時,吳興沈充為縣令,當送客過浙江,客出,亭吏驅公移牛屋下。潮水至,沈令起仿徨,問:“牛屋下是何物?”吏云:“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褚因舉手答曰:“河南褚季野。”遠近久承公名,令於是大遽,不敢移公,便於牛屋下修刺詣公。更宰殺為饌,具於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公與之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令送公至界。——《世說新語•雅量》


這簡直就是一篇中國古代的《變色龍》,是契訶夫那篇《變色龍》的“爺爺”。它生動地刻畫了專制社會里,官場上大小奴才欺下媚上的醜態。

褚公就是文後自稱的“河南褚季野”,也即後來的太傅和康獻皇後的父親,在文中還只從章安縣令升為記室參軍。“名字已顯而位微”,社會上知名度雖然很高,仕途上的官兒還不大。一次他乘商船“送故吏數人投錢唐亭住”。“錢唐”也稱為“錢塘”。正好吳興沈充作錢唐縣令,碰巧也送客過浙江,客人一下船就投宿錢唐亭。錢唐亭的鋪位本來不多,那位亭吏當然知道孰輕孰重,為了當權縣太爺的客人住在亭內,便把褚季野趕到牛棚去安身。住旅店應該有個先來後到,亭吏竟然將先來的客人趕進牛棚,好給後到的客人騰出床鋪。他為什麽敢如此放肆無理呢?聽聽他回答沈充時的話就明白了:“昨有一傖父來寄亭中,有尊貴客,權移之。”原來在亭吏眼中,先來的褚季野只是“一傖父”,後到的則是有身份有派頭的“尊貴客”。他這條“遇見所有闊人都馴良,遇見所有窮人都狂吠”的哈巴狗,赤裸裸的勢利眼只是使人覺得可笑,那位姓沈的縣太爺對褚季野前倨後恭的醜態則叫人惡心。

沈縣令望著天問“牛屋下是何物”的神氣,把一個土皇帝目空一切的狂妄虛驕寫得活靈活現。想來他必不敢問“朱門之中是何物”,因為縣令以為牛屋下必是賤人。六朝時南方人稱北方男子為“傖”,“傖父”就是粗人和賤人。既是賤人就不是“人”而只是“物”。從亭吏口中得知牛屋下是“一傖父”後,他那縣太爺的氣派就更足了。加之送“貴客”的席上又貪了杯,他滿臉酒色滿嘴酒氣地遙問道:“傖父欲食餅不?姓何等?可共語。”他請“傖父”所食之餅是宴席上的殘羹,從那直呼“傖父”的稱呼里,從那“姓何等?可共語”的命令語氣中,不難想象他居高臨下的威嚴。可是,等牛屋下“傖父”舉手回答“河南褚季野”後,沈縣令剛才那頤指氣使的傲氣,還有那君臨一切的威風,立刻都跑得無影無蹤了。“令於是大遽”五字寫出了他極度的惶恐,“不敢移公,便於牛屋下修刺詣公”,不僅不敢直呼“傖父”,甚至“不敢移公”——連將剛才稱為“傖父”而現在稱為“公”的牛屋客人從牛屋移到亭中也不敢,自己連忙跑到牛屋下去遞上名片,那樣子要多謙卑就有多謙卑,主子的尊容轉眼就換成了奴才的媚態。“更宰殺為饌,具於公前,鞭撻亭吏,欲以謝慚”,這位沈縣令比小品演員還滑稽,開始當著亭吏輕侮褚季野,現在又“於公前”“鞭撻亭吏”,“更宰殺為饌”是獻殷勤,“鞭撻亭吏”是邀寵。前面對“傖父”何其倨傲,後面對“褚公”何其卑微!他比變色龍還要變得快!

這則小品的本意是要借亭吏和沈縣令對褚季野的侮辱,來表現褚季野的“雅量”和寬宏,亭吏驅趕他去牛屋下,他一聲不響就到牛屋下棲身;沈充直呼“傖父……姓何等”,他恭恭敬敬地舉手回答“河南褚季野”;最後縣令“宰殺為饌”,他“與之宴,言色無異,狀如不覺”。這一連串的言行舉止表現了他的大度和涵養。《晉書》本傳稱“季野有皮里陽秋”,言談中無無臧否,而內心卻有所褒貶。他忍辱含垢的海量雖然叫人由衷佩服,但他那喜怒不形於色的“皮里陽秋”又讓人覺得陰森可怖。後來與沈縣令宴飲時“言色無異”,到底是他不屑於與縣令計較,還是原諒了縣令先前對自己的侮辱?是鄙視這位縣令見民仰頭見官低頭的卑劣,還是欣賞縣令後來對自己的逢迎?鬼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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