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第一個情人節 ——《理想國》之十八

寬侄:

  情人節怎麼來的,為什麼叫聖瓦倫丁(St. Valentine's Day)?這節日我初學英語的時候,也覺得奇怪----要不今天就談談這個,從它的名稱說起吧。

  西元三世紀,意大利出了兩位同名的聖徒瓦倫丁,事跡相仿,都是為傳教、行神跡治病救人而慘遭殺害。後來教會封聖,二月十四便是他們的紀念日(feast)。當然,殉道聖徒不可能充當情人節的花店、巧克力店和幽會小旅店的庇護,盡管店家好幾個星期前就開始拿他們的名字大做廣告。《華爾街日報》登了篇文章,說情人節私家偵探也生意火爆----天曉得多少“情人”為了“擒人”而一擲千金----趕得上中國的“二奶殺手”呢。

  有一種流行的說法,情人節脫胎於古人的生殖崇拜和求偶狂歡。羅馬人的風俗,二月十五慶祝牧神節(Lupercalia),到山洞前宰羊屠狗舉行獻祭。牧神(Luperci)人身羊足,由兩名青年裝扮:裸體,下身圍山羊皮,額頭抹上祭品的鮮血,滿山奔跑,遇見女子,就舉著山羊皮鞭追趕。據說這樣可以為牲畜與山林求得護佑(奧維德《節令記》卷二)。但是羅馬皈依基督教以後,牧神的祭祀就逐漸衰落了。取而代之的是聖母潔凈日(又名聖燭節),亦即歡慶嬰兒耶穌滿四十日,聖母與丈夫約瑟一起到耶路撒冷聖殿,循摩西之律(《出埃及記》13:2,《利未記》12:2以下),行產婦潔凈之禮並贖回頭生子的節日(事見《路加福音》2:22以下)。四世紀中葉,教會將聖誕定於十二月二十五日(儒略歷的冬至,羅馬皇帝原先拜祭的“無敵太陽”的生日),聖燭節便向前順移至二月二日。

  由此可見,牧神節一類古代民俗,跟聖瓦倫丁/情人節的傳統沒有直接的關系。

  那麼,好端端的聖徒紀念日,又怎會被世俗愛情“篡奪”了呢?據一些專家權威(包括我的導師班生教授)考證,這一蛻變極可能濫觴於十四世紀的英國宮廷。具體而言,現代情人節的基本元素,可以追溯到“英詩之父”喬叟(約1342-1400)為祝賀理查二世(1377-1399在位)訂婚而作的一首夢幻詩《鳥兒議會》(1380)。此後,先是宮廷再而民間,才有了二月十四的各種愛情儀式的記錄。

  班先生現已榮休。從前他每年春季給哈佛的本科生開一門喬叟的大課,我給他做助手;二月中那一講,題目便是《鳥兒議會》。所以情人節對於我,總是和班先生的音容笑貌,與六百年前那第一個情人節的故事,一塊兒紀念的。

  喬叟時代,夢幻(dream vision)屬於時髦文章,主題則多為諷喻愛情。《鳥兒議會》開篇一段獨白,便是感嘆愛情帶來的“可怕的歡愉”。詩人性喜讀書;此刻,隨手翻開一本古書,西塞羅《席庇歐之夢》,卻得了幾分慰藉:青年席庇歐夢見祖父(羅馬名將Scipio Africanus,公元前235-183),隨老人一同上天,討論歷史跟哲學。回望人世,一個小小圓球,相對於廣袤無垠的九重天宇、星空的和諧運轉與玄妙音樂,真是微不足道!

  天色漸晦,書上的字模糊了。雖然參悟了些許人生的哲理,詩人依舊心緒紛紜。忽然,床頭一個魁偉的身影,竟是席庇歐老人!老人催他起身,引他到一座綠石墻圍起的花園門口。只見門楣上刻了兩道銘文,一道金字,答應醫治愛情的創傷;一道黑字,預言愛人的冷漠拒斥。詩人吃了一驚,正在猶豫,老人從背後一把將他推了進去。

  原來這是維納斯的園子。處處花香鳥語,美不勝收。詩人一路欣賞,經過小愛神丘比特和同伴嬉戲的樹下,來到一座銅殿跟前。立刻有好些妖冶的女子聚攏來跳舞。推門入內,殿上黑魆魆的,過了一會兒才看清楚:一張純金大床,帷幔半開,維納斯躺在那兒,上身一絲不掛;四下暗影裏,全是古往今來毀於愛欲的男男女女的畫像。嚇得詩人趕緊退出門去。慌慌張張往林子裏跑,卻遇上了一位雍容華貴的女神----司婚姻生育的“自然”(Natura pronuba et procreatrix)。

  女神告訴詩人,她作為“天主的代理”,今日要主持一場鳥兒的盛會:聖瓦倫丁節鳥兒春情初動,依照自然法則,都要飛來這兒求偶配對。詩人四下望去,果然,青草叢中綠樹枝頭,嘰嘰喳喳擠滿了大大小小的鳥兒。而且跟人類一樣,也分了等級:遊獵藍天的鷂鷹仿佛貴族騎士,捉蟲子的燕鶯位居其次,之後是天鵝蒼鷺等水禽,最卑賤的是在地下啄谷粒的雞雀。

  時辰一到,女神領出一位公主般天生麗質的鷹姑娘(formel):求婚的聽著,請依次上前,表達愛慕之情!第一個求愛的是鷂鷹的王(royal tersel),他按宮中的禮節向鷹姑娘鞠躬:我心上的愛人不是伴侶(fere),而是我的至尊的夫人(soverayn lady),就是女神您手上那位美人!我要歸順她,永遠侍奉她,若能求得她的芳心眷顧,就是粉身碎骨,我也心甘!

  鷹姑娘聽著,羞紅了臉,仿佛一朵夏日映照的玫瑰,越發楚楚動人。

  “慢著!”急沖沖跳起一匹黑鷹,“聖約翰為證,誰也沒有我愛她愛得真切!這話要是有半點虛假、妒忌生非,損了愛人的榮譽,我情願吊脖子死掉!”話音未落,自樹梢飄下一頭溫文爾雅的禿鷹:“雖然不能像前面二位那樣,吹噓自己的愛情長久侍奉殷勤,但是我,為心中苦戀著的愛人憔悴,已經二十個冬天!”

  鳥兒們聽了,頓時鬧成一片,唧唧啾啾:到底鷹姑娘該接受哪一位仰慕者,看愛情還是看地位?倘若鷹王被愛人拒絕,他另行擇偶好呢,抑或堅持愛情?女神見狀,命四個等級各自推選代表,組成議會,展開辯論。

  於是,驕傲的遊隼(faucoun)作為貴族議員首先發言:“三位求婚者互不相讓,如果按老規矩辦,只好決鬥了。”“對呀!”眾鷂鷹興奮了。可是遊隼連連搖頭:“錯啦,各位大人!為了天空的秩序,個人意見是,在姑娘中意的條件下,應當讓爵銜血統最尊貴的那位優先!”

  這邊廂水禽們一陣喧嘩,鵝嬸兒拔了頭籌:“別吵別吵!咱實實在在,長話短說。要是讓我來出主意,就算他是我兄弟,我也說:除非人家肯愛,不然你另娶一個得了!”“嘿聽,”傳來白尾鷂(sperhauk)尖利的嗓音,“鵝娘們的好主意,哦哦哦,多聰明!”青草叢中哄然大笑。

  “不,上帝不許!”忠貞的斑鳩(turtle)氣白了臉,從啄谷粒的行列裏直起身子,“就算鷹姑娘不願答理,人也不能變心哪!換成我,我可不愛聽那種下流主意;愛情,就得一生一世....“嘎嘎,笑話!”鴨姐兒插嘴,“這是哪門子的理?人家沒有意思,黏她幹嗎?”鵝嬸兒接過去道:“說得好,鴨姐兒。上帝知道,天上恁許多星星,不止一對哩!”

  遊隼心裏十二分的鄙夷:這些糞堆裏鉆出來的可憐家夥,也懂愛情!那邊廂“咕咕,”布谷(kokkow)先生代表捉蟲子的兄弟們舉起翅膀,“我呀,只要我家那口子少折騰就好”----布谷太太老把蛋下在鄰居窩裏----“我不管你們要嚷嚷多久!隨他們去,獨身主義有啥不好?”

  就這樣,議員們一個個慷慨陳詞,旁聽席上嘰嘰呱呱,亂作一團。直到女神喝令安靜,請鷹姑娘表態,究竟要誰:“假如我叫‘理智’而非‘自然’,我就建議你考慮鷹王。道理麼,方才遊隼講得明白。”可是,鷹姑娘沒有服從理智。她拿不定主意,怯生生望著女神:這是我的終身大事,能不能延期,讓我好好想想?慈祥的“自然”同意了,令三位求婚者耐心侍奉愛情,明年再來。隨即宣布:全體自行擇偶!

  那一天,林子裏鳥兒結對成雙,並翅交頸,盡情歡樂。末了,他們謝過女神,唱著帶疊句的法國歌兒(roundel),繞著林子飛呀飛呀,越飛越高......

  詩人醒來,書頁上躺著一縷晨曦。

  窗外,嘰嘰喳喳,誰在說話?啊,聖瓦倫丁!

  打那天起,世界悄悄地變了。起先,藉著喬叟一夢,一部如夢的詩章,英國文學從鳥兒那裏學來了一樣精致的宮廷愛情(fin' amor)。而後,一種新的風氣慢慢蔚成,傳播開去:小鳥的歡歌孕育了一個人類的愛情節日。(二零零六年二月十四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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