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到北平來時,常聽人說起北方的風沙可怕。好在我到北平來早就準備冬天吃西北風挨凍,風沙雖是討厭,倒也並不在意。初到這裏清華園時,正是夏末秋初,園裏長滿了叢叢綠樹,景色宜人,更不容易引起那風沙的聯想。可是流光易逝,秋風一起,景象漸漸蕭瑟。幾次雨打風吹,清華園裏的樹木幾乎全脫了葉,就是那常綠的冬青和松柏,泥土內水份一凍,也顯得萎黃憔悴。整個園內就很難見到一點綠色。北平本少雨水,冬天天氣格外幹燥,泥土又松,大風起處,地面上本不黏著的泥沙跟著刮起來,塵沙四處飛揚,一切都成了灰色。我這才嘗到了風沙的滋味。

冬天當然總得風,風也總得帶起一點塵沙。但住慣了江南的人,第一次嘗到北國的大風,就覺得南方的風沙,比起這裏來,真似小巫見大巫了。清華園的周圍是這麽空曠,園裏的屋子又是這麽東一幢西一幢的,散布得太零落,那西北風刮起來就愈顯得利害。在化學館或科學館樓上上課的時候,風一大,就時常聽見那種呼呼的怒吼,有時還夾雜著一種尖銳的怪叫。

這些聲音聽得它從遠處傳來,經過屋子,窗子振動得格楞楞的作響,又傳到遠處去。接著又是一陣。我偶然回頭看看窗外,近處似乎也並沒樹木,這些聲音真不知打哪兒來的。大風的怒吼本是夠雄壯的,“大風起兮雲飛揚”曾經激動過劉邦的淩霄壯志,咱們雖沒有他大風歌中那樣“威駕海內”的雄心,可是坐在滿裝著暖氣的屋子裏靜聽,也未嘗不是值得欣賞的音樂。只是我似乎終缺少這種閑適的趣味,一想到外面的寒冷時,我是仍舊忍不住要打寒噤的。

我照例是每天騎著腳踏車趕各處上課,風沙一來,可就不得安穩。上化學館去,剛好正對西北。經過操場,眼看著一陣大風挾著二三尺高的泥沙卷土而來,煙涯滾滾,真有飛沙走石的樣子。吹近身來時,那腳踏車任你把身體盡向前傾,把全身的力用到那踏板上去,也很難前進。那泥沙可就不客氣的向你臉上飛來,雖然戴了眼鏡,它也會鉆到你的眼睛裏來。待閉著眼,又怕腳踏車撞了人。有時還不曾來得及閉眼,它就跳進你的眼皮了。兩個臉頰和耳朵就好像被刀刮似的,鼻孔和口都被壓得緊緊的透不過氣來。每次要這樣和大風掙紮,可也不是容易的事。到得課堂時,終是累得呼呼喘氣,一面聽講,一面還心跳呢。

園裏那條小河,結了堅厚的冰,原也潔白可愛。可是一颳沙,它就遭了殃。才幾天就積上寸許沙,日間太陽一曬,冰稍為融了一點,就跟沙凝在一起。混濁漆黑,什麽“冰清玉潔”全給弄汙了。積雪也是一樣。有時連沙連雪向人身,那才夠受。可是清華園天天有人掃雪,泥道上也天天有人灑水,還不至太苦。

從這裏進城的路上可才像沙漠一樣,那往來的大車木輪碾成的兩條深槽,該有四五寸深,槽內槽外,全是疏松的灰沙。車輛過處,濃塵亂飛。偶然有幾輛汽車經過,那汽車就好像躲在雲霧裏的一樣。坐汽車的人也許能享受騰雲駕霧的風味,可是路人卻就不得不吃灰五分鐘了。

冬天的北平根本就是一個灰城,北平那些房屋又總喜歡漆朱漆,那經年的朱漆罩上一層灰沙,格外顯得破舊。那些朱漆房屋,以前許神氣過一時的,看了很容易令人聯想起當年的輝煌景象,可是現在卻就只剩了這些衰舊的殘跡了。風,沙,就這樣了一冬。只是風沙終久也有過去的時候,這兩天風沙早平靜得許多了。

又是春天,溫煦的陽光照在身上已經有些暖意。風也不怎麽大,偶然有幾陣微風吹來,已沒有那種怒吼的樣子。小河裏的水也融了,又是那明亮澄清的水,隨著微風掀起陣陣微波。日光照在泥土上,表面一層水份融化開來,黏著泥土,軟軟的沙也不再飛了。灰黃色的土地裏偶然已可看見幾棵青綠的草芽。春天到了。“殘冬終究會得過去,春天是遲早要來的”。偶然想起元旦給一個朋友的賀年片中有這麽一句時,心裏有一種輕松溫馨的愉快。風沙終於過去了。
(1935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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