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秋雨靠微的夜晚。一輛人力車拉著我,在大森一帶的陡坡間,幾度爬上爬下,終於停在一處翠竹環繞的小洋房前。大門很窄,灰漆已漸剝落,借著車夫打的提燈光,見釘在門上的瓷門牌上,用日文寫著:印度人馬蒂拉姆·米斯拉。門上只有這塊門牌是新的。

說起馬蒂拉姆·米斯拉,也許各位並不陌生。米斯拉生於加爾各答,長年致力於印度的獨立,是個愛國分子。同時還師從一個著名的婆羅門,名叫哈桑·甘的人,學得一套秘訣,年紀輕輕即已成為魔術大師。恰在一個月前,經朋友介紹,我同米斯拉有了交往,一起談論政治經濟等問題。至於他變魔術,我卻一次都沒見過。於是,我事先寫去一信,請他獻藝,為我演示一下魔術,所以,今晚我催促著人力車夫,急急趕往地處大森盡頭,僻靜的米斯拉公寓。

我淋著雨,借著車夫提的那盞昏暗的燈,按響了門牌下的門鈴。不一會兒,門開處,一個身材矮小的日本老婆婆探出頭來。是米斯拉的老女仆。

“米斯拉先生在家嗎?”

“在,一直在恭候您呢。”

老女仆和善可親,說著隨即帶我朝門對面米斯拉的房間走去。

“晚上好,下著雨,還難為您來寒舍,不勝歡迎。”

米斯拉面孔黝黑,眼睛很大,蓄著一嘴柔軟的胡子。他擰了擰桌上煤油燈的燈芯,精神十足地同我寒暄。

“哪裏哪裏,只要能拜見閣下的魔術,這點而,何足道哉。”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四下裏打量著,煤油燈昏暗的光線,照得房間陰沈沈的。

這是一間簡樸的西式房間,正中擺放一張桌子,靠墻有一個大小合用的書架。窗前還有一張茶幾,此外,就只有我們坐著的椅子了。而且茶幾和椅子都很陳舊,連那塊四邊繡著紅花的漂亮桌布,如今也磨得露出線頭,快要破成碎片了。

寒暄過後,有意無意地聽著外面雨打竹林的浙瀝聲。俄頃,老女仆端來了紅茶。米斯拉打開雪茄煙盒,問道:“如何?來一支?”

“謝謝。”

我沒有客氣,拿起一支煙,劃著火柴點上,開口問道:“供您驅使的那個精靈,好像是叫‘金’吧?那麽等會兒我要見識的魔術,也是借助‘金’的力量麽?”

米斯拉自己也點上一支。微微地笑了笑,吐出一口煙,味道頗好聞。

“認為有‘金’這類精靈存在,是數百年前的想法,也可以說是天方夜譚時代的神話。我師從哈桑·甘學到的魔術,您如想學,也不難掌握。其實,不外乎是一種進步了的催眠術而已。——您看,手只要這麽一比劃就行了。”

米斯拉舉起手,在我眼前比劃了兩三次,像似三角形的形狀,然後把手放在桌上,竟然摘起一朵繡在桌布邊上的紅花。我大吃一驚,不由得把椅子挪近些,仔細端詳那朵花,果然不錯,直到方才,那花還是桌布上圖案中的一朵。米斯拉將花送到我鼻前,我甚至嗅到一股似麝香之類的濃重氣味。這委實太不可思議了,令我驚嘆不已。米斯拉依然微微笑著,信手把花又放回桌布上。不用說,花一落到桌布上,又還原為原先繡成的圖案,別說摘下來,就連一片花瓣也休想讓它動一動。

“怎麽樣,很簡單吧?這回請看這盞油燈。”

米斯拉說著,把桌上的油燈稍稍挪動一下位置,也不知什麽緣故,這一挪動,油燈竟像陀螺一樣,滴溜溜地轉了起來。不過,油燈以燈罩為軸穩穩地立在一處,轉得很猛。開頭,我很擔心,生怕萬一著了火,可不得了,一直捏著把汗。但是,米斯拉卻悠然呷著紅茶,一點兒也不著慌。後來,我也幹脆壯起了膽,定睛註視著愈轉愈快的油燈。

燈傘旋轉時,生出一股風來,那黃黃的火焰竟在其中紋絲不動地燃著,蔚為奇觀,真有說不出的美。這工夫,油燈轉得飛快,最後,快得簡直都看不出在轉動,還以為是透明靜止的呢。我忽又發現,油燈不知何時,已恢覆原樣,好端端的仍在桌上,燈罩不偏不倚,沒有絲毫走樣。

“奇怪嗎?騙騙小孩子的玩意兒罷了。如有興趣,就再請您看點別的。”

米斯拉回過頭去,望了一眼靠墻的書架,接著,把手伸向書架,像喚人那樣,動了動手指,於是,書架上的書,一冊一冊地動起來,自動飛到桌子上。而且那飛法,像夏日黃昏中飛來飛去的蝙蝠,展開兩側書皮,在空中翩翩飛舞。我嘴裏銜著雪茄,呆呆地看著這副景象。微暗的油燈光裏,一本本書任意飛翔,然後井然有序地—一在桌上堆成金字塔形。可是,等到書架上的書一本不留全部飛過來後,先飛來的那一本立即動起來,依次又飛回書架上。

而最有趣的是,其中一本薄薄的平裝書,也像翅膀一樣展開書皮,輕飄飄地騰向空中,在桌上面飛過一圈後,忽然書頁沙沙作響,一頭栽到我腿上。我不知怎麽回事,拿起來一看,是新出的一本法國小說,記得一周前剛借給米斯拉的。

“承情借我看了這麽久,多謝。”

米斯拉仍然含笑,向我道謝。當然,此時大部分的書,都已從桌上飛回了書架。我心中恍如大夢初醒,一時忘了客套,卻記起方才米斯拉的話:“我的這點魔術,您如想學,也不難掌握。”

“您變魔術的本領,雖說早有所聞,卻實在沒料到會這麽神奇。您方才說,像我這樣的人,要學也能學會,該不是戲言吧?”

“當然能學會。無論誰,不費吹灰之力都能學會。但惟有一點……”米斯拉話說一半,兩眼緊緊盯著我,用一種不同以往的認真口吻說:“惟有一點,有私欲的人是學不了的。想學哈桑·甘的魔術,首先要去除一切欲望,您辦得到嗎?”

“我想能辦到。”

我嘴上答應著,可心裏總覺得不妥,但立刻又補上一句:“只要您肯傳授。”

但米斯拉的眼裏,流露出懷疑的神色。恐怕是考慮到,再多叮囑,會有失禮貌吧,終於落落大方地點頭說:“好吧,我來教您。雖說簡單易學,但學起來畢竟要花些時間,今晚就請在舍下留宿吧。”

“實在太打擾了。”

我因米斯拉肯教我魔術,十分高興,連連向他道謝。可米斯拉對此並不在意,平靜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阿婆,阿婆,今晚客人要留宿,請準備一下床鋪。”

我心裏非常激動,甚至連煙灰都忘了彈掉,不禁擡眼凝望米斯拉那和藹可親的面孔,他正面對油燈,沐浴在一片光亮之下。

我師從米斯拉學魔術,已一月有余。也是一個秋雨瀟瀟的夜晚,在銀座某俱樂部的一間屋內,我和五六個朋友,圍坐在火爐前,興致勃勃地隨便閑談。

也許這裏地處東京的市中心,窗外,雨水雖將川流不息的汽車和馬車車頂淋得精濕,卻不同於大森,聽不到雨打竹林那淒涼的聲音。

當然,窗內的歡聲笑語,通亮的燈火,摩洛哥皮的大皮椅,以及光滑鋥亮的本塊拼花地板,這一切,也決不是米斯拉那間看著就像有精靈出沒的家可以相比的。

我們籠罩在雪茄的煙霧裏,談論起打獵、賽馬的事,然後,其中一位朋友把尚未吸完的雪茄丟進火爐,轉向我說:“聽說你近來在學魔術,怎麽樣?今晚給我們當場變個看看,如何?”

“當然可以。”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儼然一副魔術大師的派頭,自命不凡地回答。

“那麽,一切拜托了。請來個神奇點的,要那種江湖上變戲法兒的耍不來的。”

看來大家都很讚同,一個個把椅子挪近,催促似地望著我,於是,我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請你們仔細看好。我變魔術,既不弄虛,也不作假。”

說著,我卷起兩手的袖口,從爐火裏隨便撈起一塊熾熱的炭火,放在手掌上。這點小把戲,或許已經把圍在我身邊“的朋友嚇壞了。他們面面相覷,呆呆地湊到跟前,生怕我被火燙傷,否則那可了不得,寧可要我打退堂鼓。

而我,反倒愈發鎮定自若。慢慢把掌心上的炭火在所有人面前挨個展示一番,接著,猛地拋向拼花地板,炭火激散開來。剎那間,地板上驟然響起一種不同的雨聲,蓋過了窗外的浙瀝聲。那是通紅的炭火,在離開我的掌心同時,變成無數光彩奪目的金幣,雨點似地灑向地板。

幾個朋友都茫茫然如在夢中,竟忘了喝彩。

“就先獻醜來這麽兩下吧。”

我面露得意之色,慢條斯理地坐回椅子上。

“這些,全是真的金幣嗎?”

他們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有個朋友開口問我,那已是五分鐘後的事了。

“地地道道的真金幣。不信,可撿起來看看。”

“不會燙傷吧?”

一位朋友小心翼翼地從地板上撿起一塊金幣,察看起來。

“一點不錯,是真金幣哩。餵,茶房,拿掃帚和簸箕來,把這些金幣掃成一堆。”

茶房馬上照辦,把地上的金幣掃到一起,在旁邊的桌子上堆成一座小山。幾個朋友圍著桌子,你一言我一語,對我的魔術讚不絕口。

“看起來,總值二十來萬元吧。”

“哪裏,似乎還要多。要是堆在一張精巧細致的桌子上,我看足以把桌子壓垮呢。”

“不管怎麽說,你學的這手魔術可真了不起呀。頃刻之間,黑煤就變成金幣了。”

“這樣下去,不上一個星期,你就足可同巖崎啦,三井啦分庭抗禮,成為百萬富翁啦。”我依舊靠在椅子上,悠然地口吐煙圈,開口道:“哪兒的話。我這手魔術,一旦利欲熏心,就不靈驗了。所以,盡管是堆金幣,諸位既然看過,我就該馬上把它拋回原來的火爐裏去。”

幾個朋友一聽,便合力反對起來。說:把這麽大一堆錢,還原為煤火,豈不可惜。但是,我和米斯拉有約在先,便固執地和朋友們爭執起來,非要把金幣拋回火爐裏不可。這時,有一位素以狡猾著稱的朋友不屑地訕笑起來。

“你要把這堆金幣還原為煤火,而我們則不願意。這樣爭論下去,還用說,永遠沒個完。依我之見,不妨用這堆金幣作個賭本,咱們來玩把紙牌。要是你贏了,這堆金幣隨你的便,變成煤火也好,別的也好,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一旦我們贏了,這堆金幣就得乖乖兒地歸我們。這樣一來,不就無人說三道四,皆大歡喜了嗎?”

對於這個建議,我仍然搖頭,不肯輕率表示讚同。然而,這位朋友愈發連譏帶諷,狡黠地來回打量著我和桌上的金幣,說:“你不和我們玩兒紙牌,恐怕是心裏不願讓我們幾個得到這堆金幣吧?你說什麽變魔術,要舍棄欲望啦什麽的。如此說來,你下的這份決心,豈不是大可懷疑嗎?”

“不不不,我並不是舍不得給你們,才要把這堆金幣變回煤火的。”

“那好,咱們就玩兒牌吧。”

這樣三番五次,爭來爭去,我給逼得左右為難,最後只得照朋友的辦法,把桌上的金幣作為賭本,和他們在牌桌上一爭勝負。他們當然是皆大歡喜,馬上取來一副牌,圍著屋角的一張牌桌,“快點快點”,一再催促仍在猶豫的我。

於是,萬般無奈之下,我和朋友們勉強玩兒了一陣紙牌。但不知怎麽回事,我平時玩牌一向手氣不佳,惟獨那天晚上,卻大贏特贏,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更奇怪的是,開頭我並無興致,漸漸覺得有意思起來,沒過十分鐘工夫,就忘乎所以,竟玩得著了迷。

他們幾個原打算把我那堆金幣一分不留地瓜分個精光,才故意安排一場牌局,可如今這麽一來,一個個簡直都急得變了臉,不顧一切,也要爭個輸贏。但是,不論他們如何拼命,我不僅一次沒輸,末了反而還贏了一大筆,差不多有這堆金幣那麽多。於是,方才那位詭計多端的朋友,像瘋子一樣,氣勢洶洶地把牌伸到我面前,嚷道:“來吧,抽一張。我拿全部財產做賭註。地產、房產、馬匹、汽車,傾其所有,同你賭一把。而你,除了那些金幣,還要加上贏的這些,統統都押上!”

剎那間,心中的私欲擡頭了。這次要是不走運,不但桌上堆積如山的金幣,甚至連我好不容易贏到手的錢,最後都得叫這幾個對家悉數掠走。但是,這一把倘若能贏,對方的全部財產,轉手便統統歸我所有。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如不將魔術借來一用,那苦學魔術還有什麽意思!這樣一想,我迫不及待,暗中使了一下魔術,以決一死戰的氣勢說:“好吧。你先請。”

“九點。”

“老K!”

我得勝而驕,大叫一聲,把抽出的牌,送到臉色發青的對方面前。然而,奇怪的是,牌上的老K像是附了魂,擡起戴冠的頭,忽然從牌裏探出身子,拿著寶劍,彬彬有禮地咧開嘴,露出疹人的微笑,用一種仿佛耳熟的聲音說:“阿婆,阿婆,客人要走啦,不必準備床鋪啦。”

話音一落,不知怎麽搞的,連窗外的雨聲,都驟然變成大森竹林間那淒涼的瀟瀟細雨了。

猛然間我清醒過來,環視一下四周,發覺自己依舊與米斯拉相對而坐,他沐浴在煤油燈微暗的光亮之下,臉上露著宛如紙牌上老K一樣的微笑。

再看夾在指間的雪茄上,長長的煙灰仍未掉落,我終於恍然,所謂一個月之後,只不過是兩三分鐘內的一場幻夢。但這短暫的兩三分鐘裏,無論是我,還是米斯拉,都已清清楚楚地明白,我這個人,已沒有資格學哈桑·甘的魔術了。我羞愧地低下了頭,有好一陣兒開不得口。

“要想學我的魔術,首先就要舍棄一切欲望。這點修為,你看來還差著點兒。”

米斯拉露出遺憾的目光,胳膊支在四周繡著紅花圖案的桌布上,平心靜氣地勸導著我。

(一九一九年十一月)

艾蓮譯


芥川龍之介·老年的素盞鳴尊

①素盞鳴尊是日本神話中的英雄,他是勇武粗暴的神子,他不服從父神伊奘諾尊命令,和姐姐天照大神爭鬧,被逐出高天原,流浪各地,後在出雲國肥河高志地方,斬蛇除害,娶當地足名椎的女兒為妻,安居須賀。小說根據神話,作了創造性的發展,寫老年時代的素盞鳴。

神話出於日本《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兩書,前者有周啟明譯本,後者原文即為漢文。

素盞鳴斬除了高志大蛇,娶櫛名田姬為妻,同時做了足名椎所治理的部落的首長。

足名椎為他們夫婦兩人,在出雲須賀地方,蓋了一座八廣殿。那宮殿規模宏大,如一座隱在雲霧裏的叢林。

他和新夫人開始安度和平的生活,風聲浪花,夜空繁星,現在不會有什麽引誘他再到浩渺的太古天地去流浪了。他快當父親了。在宮殿的大棟梁下,描著紅白的狩獵圖的四壁中,幸福地發現了在高天原中所得不到的安適的爐邊生活。

他們在餐桌上,商量著今後生活的計劃,又常常一起在宮外柏樹林中散步,踐著滿地落英,聽夢境似的小鳥的啼鳴。他愛他的妻子,把性格都改變過來了,從那以後,在言談的聲氣,行動的姿態,和看人的眼色中,再也沒有從前那種粗暴的腔調了。

不過偶然也在睡夢中,夢見黝黑的怪物,和無形的手所揮舞的刀光劍影,又來引誘他去投人殺伐的生活。可是從夢裏醒來,他想的仍是妻子和部落,把夢境忘了。

不久,他們當了父母。他給初生的男孩起名為八島士奴美。八島士奴美更像他的母親,是一個很漂亮的嬰兒。

歲月如流。他又娶了幾個妻子,成了幾個孩子的父親。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各依照他的命令,率領兵士,出發到各部落去了。

隨著兒孫的興盛,他的聲名也漸漸流傳到遠方。很多部落,現在都在他統領之下,向他朝貢。那些進貢的船,滿載著絲綢、毛革和珠玉,也有向須賀宮廷來朝見的部落民。

有一天,他在來朝見的人們中,見到三個從高天原來的青年。他們同當年的他一樣,一個個都是形容魁偉的大漢,他請他們進宮,親自給他們斟酒。這是從未有人受過的這位英雄部落長的待遇。青年開始感到惶惑,多少還帶點敬畏的心理。可是待到酒酣耳熱,也就放肆起來,聽從他的要求,開始敲著甕底,唱起高天原的國歌來了。

當他們告辭離宮時,他拿出一口寶劍來,說:“這是我斬高志大蛇時,從大蛇尾上得來的一口寶劍,現在交給你們,請你們獻給祖國的女王。”

青年們接了寶劍,跪在他面前,發誓一定送到,決不違背他的命令。

以後,他就獨自走到海邊,目送他們的船帆在奔騰的波濤中逐漸遠去。船帆映照著從雲霧中漏出來的陽光,像飄在空中一般,一閃而逝。

但死亡並未饒過素盞鳴夫婦。

當八島士奴美成為一個美貌的青年時,櫛名田姬突然得病,約月之後,黯然逝世了。他雖有好幾個妻子,但衷心熱愛的卻只她一人。因此在宮中布置靈堂的時候,他在美麗妻子的遺體前,整整守了七日夜,默默地流著眼淚。

此時宮中充滿一片痛哭之聲,特別是幼女須世理姬悲啼不止,使經過宮外的行人也為之流淚。她是八島士奴美唯一的妹子,哥哥像母親,她卻更像感情熱烈的父親,是一位有男子氣的姑娘。

不久,櫛名田姬的遺體,連同她生前使用的珠玉、寶鏡、衣服,埋葬在離須賀宮不遠的小山腰上,素盞鳴為了慰靈,也沒忘了把一向服侍妻子的十一個女奴殺死殉葬。那些女奴正在盛裝待死時,部落的老人見了都不以為然,私下非難素盞鳴的專擅。

“十一個人,尊人完全無視部落的舊習,死了一位元妃,只用十一人殉葬,難道有這種規矩麽?只有十一人!”

葬事完後,素盞鳴便決定將王位傳給八島士奴美,自己帶著須世理姬移居到遙遠的海外根堅洲國去了。

那是他流浪時代最喜歡的風景優美的地方,一個四面環海的無人島。他在小島南端小山上,蓋了一座茅頂的宮殿,安度自己的晚年。

他已經白發蒼蒼。年紀雖老,但他渾身的精力還很充沛,兩眼炯炯有光。有時,也同在須賀宮時不同,他的臉色不免添上一種粗野的色彩。自從移居島上,又不自覺地喚醒了潛伏在他身上的野性。

他同女兒須世理姬,豢養了蜜蜂和毒蛇。蜜蜂是取蜜的,蛇是用來采取毒液煉制箭頭的。在漁獵之暇,他把一身武藝和魔術,傳授給須世理姬。須世理姬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也就成長為一位不弱於男兒的雄健的女丈夫。只有容貌還保留櫛名田姬的面影,不失為一位秀麗的美女。

宮外的樸樹林,一年年長出新綠,又吹滿落葉。每換一次新綠,在他長滿胡子的臉上,也增添一些皺紋。須世理姬始終含笑的眼神中,也添上一層冷峻的光焰。

有一天,素盞鳴正在宮前的樸樹下剝大雄鹿的皮,去海裏洗浴回來的須世理姬,帶來了一位陌生的青年。

“爸爸,這一位是剛才遇見的,我帶他來了。”

須世理姬向站起來的素盞鳴介紹了這位遠來的青年。

這青年長得面目如畫,身材魁梧,掛著紅藍的項鏈,佩一口粗大的高麗劍,那容姿正如青年時代的素盞鳴。

素盞鳴接受了青年恭敬的謁見,冷淡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的名字叫葦原醜男。”

“到島上來有什麽事?”

“我乘船而來,尋找水和食物!”

青年毫不遲疑,—一明白對答。

“是麽,那請到裏邊去,盡量吃吧,須世理姬,你帶他去。”

兩人走進宮去,素盞鳴又在樸樹下拿起刀來剝鹿皮,心裏不禁感到奇異的波動,素來似晴海一般安靜的生活中,開始升起一朵預告暴風雨的陰雲。

他剝完鹿皮回到宮中,天色已經黃昏。他走上寬闊的台階,照例掀開宮門的白簾帷,立刻見到須世理姬和葦原醜男兩人,像躲在窩裏的一對親密的小鳥,慌慌張張從席地上站起來。他皺皺眉頭,慢慢向內室走去,然後不高興地向葦原醜男瞥了一眼,半命令式地說:“今晚你可以宿在這兒,驅除一下船上的疲勞!”

葦原醜男樂意地接受了邀請,卻掩飾不住臉色的尷尬。

“那就請他上那邊屋子去,隨意休息吧,須世理姬……”

素盞鳴說著,看一眼女兒,忽然發出諷刺的口氣:“快帶他到蜂房去!”

須世理姬一楞。

“還不快去!”

父親見她躊躇,便發出野熊似的叱聲。

“是,請上這邊來吧!”

葦原醜男又向素盞鳴敬了一禮,便跟須世理姬急忙走出大廳。

出了大廳,須世理姬取下肩上的披肩,交到葦原醜男手上,低聲說:“你進了蜂房,把這披肩揮舞三次,蜂便不會咬你了。”

葦原醜男不明白,也沒工夫細問,須世理姬已打開小門,請他進去。

室中已經很黑,葦原醜男進到裏面,伸手去拉她,可是手指頭只碰到她的發辮,就聽到急急關門的聲響。

他一邊探摸著那條披肩,一邊茫然站在室中,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看見一些模糊的陰影。

從淡淡的光線中,只見屋頂掛著幾個大木桶似的蜂窩,窩的四周圍,有大群大群比他腰間高麗劍還粗大的蜂群,在蠕蠕爬動。

他一驚,連忙退到門口,拼命推門,門已關得嚴嚴實實,一動不動。這時已有一只大蜜蜂飛落地上,張著翅膀,漸漸爬到他身邊來了。

他立地慌張起來,不等蜜蜂爬到腳邊,連忙用腳去踩。蜂兒卻已飛起來,飛到他頭上來了。同時又有很多蜂兒,似乎見了生人發起怒來,如風中烈火一般,紛紛落到他的身上。

須世理姬回到大廳,點上墻頭的松明,火光閃閃地照見躺在席地上的素盞鳴。

“帶他進蜂房了嗎?”

素盞鳴眼望女兒,不高興地問了。

“我從不違反爸爸的吩咐。”

須世理姬避開父親的目光,自己在大廳角落睡下。

“是麽,那以後也不許違反爸爸的吩咐呀!”

素盞鳴的口氣中帶著譏刺,須世理姬不做聲,顧自收拾自己的項鏈。

“你不說話,你準備違反嗎?”

“不,爸爸為什麽說這種話。”

“你不準備違反,你就得答應呀。我不同意你做那青年的妻子。素盞鳴的女兒,得找一個素盞鳴中意的女婿。對不對,你可別忘了。”

夜深後,素盞鳴已吹起鼾聲。須世理姬獨自悄然地憑著廳屋的窗口,望著紅沈沈的月兒無聲地沈向海去。

第二天早晨,素盞鳴照習慣到多石的海邊去遊泳,葦原醜男精神飽滿地從宮殿那邊跑過來,追上了他。

一見素盞鳴,便高高興興地招呼了:“早!”

“怎樣,晚上睡得好嗎?”

素盞鳴在巖石邊站下,狐疑地望著他。果然,一個精神抖擻的小夥子,怎麽沒有叫蜜蜂螫死?這是出乎他意料的。

“好,托福托福,睡得很香!”

葦原醜男回答著,從地上撿起一片石頭,使勁向海中拋去。石片畫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向照滿紅光的海裏飛過去,落在很遠的海水中,要素盞鳴自己來拋,是拋不到這樣遠的。

素盞鳴咬咬嘴唇,默然望著落進海裏的石片。

兩人從海邊回來了。吃早飯的時候,素盞鳴板著苦臉,咬一只鹿腿,對坐在對面的葦原醜男說:“你喜歡我們這個地方,請多住幾天吧。”

坐在身邊的須世理姬,向葦原醜男瞟了一個眉眼,要他謝絕這個不懷好意的邀請。可他正在用筷子夾碟上的魚肉,沒留意她的眼色,卻高高興興地接受了:“謝謝,我便再打擾幾天吧!”

幸而到下午,素盞鳴睡午覺了,兩個戀人溜出宮殿,到系著獨木舟的幽靜的海邊巖石中,偷度了一段幸福的時間。須世理姬躺在芳香的海草上,夢似的仰視著葦原醜男的臉,輕輕地推開他的手臂,擔心地告訴他:“今晚你再住在這兒,性命就危險了。不要惦記我,你快逃走吧!”

可是葦原醜男笑笑,像小孩似的搖搖頭:“有你在這兒,我死也不離開了。”

“你要是一旦有什麽好歹……”

“那咱們一起逃出這個島子吧!”

須世理姬猶豫了。

“你要是不跟我一道走,我就永遠在這兒。”

葦原醜男重新擁抱了她,她一手把他推開,從海草上突然起來,焦急地說:“爸爸在叫我了。”馬上像一匹小鹿似的躥出巖穴,向宮殿跑去了。

留在後邊的葦原醜男,笑嘻嘻地望著她的後影,在她躺過的地方,落下一條同昨夜給他的那樣的披肩。

這天晚上,素盞鳴親自把葦原醜男送進蜂房對面的另一間屋子裏。

這屋子跟昨天那間一樣是一片漆黑的,只一點跟昨天不同,在黑暗的地上,到處好像堆著寶石,發出閃閃的光亮。

葦原醜男覺得這閃光有點怪,等眼睛逐漸習慣了黑暗,在他周圍才看出這些星一般的閃光,原來是連馬匹也能吞下的大蛇的眼睛。大蛇很多,有的繞在屋梁上,有的盤在屋角裏,有的盤在地上,滿屋子全是蛇,發出一股難聞的腥氣。

他大吃一驚,伸手抓腰間的劍把子,縱使他拔出劍來斬死了一條,另一條也會立刻把他絞死。這時候,正有一條大蛇,從地上望著他的臉,而比這更大的一條,則尾巴掛在屋梁上,正從上面伸下身子來,蛇頭直沖他的肩頭。

屋子的門當然是打不開的,而且白發的素盞鳴正在門外帶著一臉獰笑,聽門內的動靜。葦原醜男使勁抓緊劍把子,瞪眼不動地站著不知怎樣才好,那時在他腳邊盤成一座小山似的大蛇,身子已漸漸松開來,高高地擡起蛇頭,好像馬上要撲到他咽喉上來了。

這時候,他靈機一動,想起昨夜在蜂房裏,蜜蜂撲上他身來時,他把須世理姬給他的那條披肩舉手一揮,才救了自己的命。那麽,今天須世理姬留在海邊的那條披肩,也許會有同樣的效果——這一想,便立刻把拾來的披肩拿出來,向空中揮舞了三次。

第二天早晨,素盞鳴又在多巖石的海邊,遇見了英氣勃勃的葦原醜男。

“怎樣,昨晚睡得好嗎?”

“好,托您老的福,睡得很好!”

素盞鳴臉色一沈,盯了對方一眼,又想了一想,換成平靜的聲調,似乎全不介意地說:“是麽,這可好呢,現在跟我一起遊泳吧。”

兩人脫了衣服,向波濤洶湧的海面遠遠遊去。素盞鳴在高天原的時候,是數一無二的遊泳好手,可是葦原醜男比他更高一著,他像一匹海豚,自由自在地在波浪中翻騰。兩個浮在水上的腦袋,像一黑一白的兩只海鷗,從海邊巖石上望去,距離漸漸拉開了。

海潮不斷地漲上來,兩人身邊飄滿了雪花似的浪沫。素盞鳴不時回過頭來,向葦原醜男投來惡意的目光。可是對方依然悠遊自在地沖著翻滾的波濤,越過一個又一個的浪頭。

葦原醜男已漸漸遊到素盞鳴前頭去了。素盞鳴咬緊牙關,連一尺也不肯落後,但當兩三次大浪散開的時候,對方早已輕易地超過了素盞鳴,已不知何時,在波浪重疊中不見了影子。

“這回準得收拾這討厭的家夥,把他葬在海底裏。”

素盞鳴暗地下了決心,覺得不殺死他總不甘心。

“見他的鬼,讓鱷魚吞了這壞家夥才好!”

可是不一會兒,葦原醜男像鱷魚似的遊回來了。

“再遊一會兒吧!”

他一邊在海裏遊著,一面照舊笑嘻嘻地從遠處招呼素盞鳴。素盞鳴即使還想逞強,卻也沒有再遊泳的興趣了……

這天午後,素盞鳴又帶葦原醜男到島的西部荒野裏去獵狐兔。

兩人登上荒野盡頭一座半高的石巖上,一眼望去,吹在兩人身上的大風,把荒野上一片離離的荒草,刮得跟海浪一般。素盞鳴沈默了片刻,把箭扣在弦上,回身向葦原醜男說:“真不湊巧,刮這麽大的風,我們來比箭吧,看誰射得遠。”

“好,那就比吧。”

葦原醜男也提起弓箭來,表示很有自信的樣子。

“好,同時射出去!”

兩人並肩站定,一齊拉足了弓,兩支箭同時離弦飛去,在起著波浪的草原上,一字兒前進,不先不後,兩支箭羽在日光中閃爍著光芒,在大風的天空下,一下子都不見了。

“分了勝敗嗎?”

“不,再來一次!”

素盞鳴皺著眉,不痛快地搖了搖頭。

“再射也一樣,煩勞你跑過去,把我的箭找回來,我那箭是高天原帶回來的,塗了朱漆,是名貴的箭呀。”

葦原醜男依照吩咐,向刮著狂風的草原跑去。素盞鳴望定他的後影,乘他還沒隱沒在草叢中,從掛包裏取出打火的鐮石,點著了巖下的荒草。

白熱的火焰,一下子便升起了濃濃的黑煙。在黑煙下,劈劈啪啪地發出燃燒亂草和雜木的聲音。

“這一回,準把這家夥收拾了。”

素盞鳴站在巖頂,手扶長弓,臉上露出獰笑。

火勢轟轟烈烈地伸延開去,鳥兒哀鳴著,飛上紅黑的天空,立刻又被濃煙卷住,紛紛落入火中,像是大風吹來了遠處的果實,不斷地在半空飛舞。

“這一回,真把這家夥收拾了。”

素盞鳴從內心流露出得意的神氣,有一種難言的寂寞之感。

這天傍晚,他得意洋洋地交疊著兩手,站在宮門口,望著還在冒煙的荒野的上空。那時須世理姬跑來,悄然地告訴他,晚飯已經備好了。她好像給親人服孝似的,在黃昏的暗影中,已換上了白衣。

素盞鳴打量著女兒的神情,故意作弄地說:“你看看這天空,這回,葦原醜男……”

“我知道。”

須世理姬兩眼望地,打斷了父親的話。

“那你很傷心吧?”

“當然傷心嘍。如果死了爸爸,我還沒這樣傷心呢。”

素盞鳴眉毛一豎,看住須世理姬的臉,可是也沒法懲罰她。

“你傷心,你就痛痛快快哭吧。”

他背過女兒,大踏步向門內走去,氣沖沖地說了一句:“要是平時,我也不必說話,我會揍你一頓……”

父親走後,須世理姬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擡起淚眼,望著被火光照亮的黑沈沈的天空,然後低下頭去,默默地走進宮中。

這晚上,素盞鳴總是睡不著,謀殺了葦原醜男,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疙瘩。

“我幾次三番想謀殺他,可總沒像今晚這樣地惦在心裏……”

他這樣想著,在發出一陣陣清香的草席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著,久久不能入睡。

這期間,寂寞的晨光,已從黑暗的海外,露出淡淡的寒色。

第二天,當早晨的陽光灑遍海面時,沒有睡好的素盞鳴,倦眼惺忪地慢慢走到宮門口;出乎意外地在宮門的台階上,看見正坐著葦原醜男和須世理姬二人,在興高采烈地談話。

二人一見素盞鳴,吃了一驚,葦原醜男還照樣快活,立刻站起來,拿一支朱漆的箭說:“好不容易,把箭找回來了。”

素盞鳴還在驚疑,看看青年平安無事,也感到欣慰了。

“受傷了嗎?”

“還好,終於逃了命。火勢燒過來時,我正揀到這支箭,四邊被火圍住了,拼命向沒有火的地方逃,不管跑得多快,也快不過狂風烈火呀……”

葦原醜男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對聽著的父女倆一笑:“我估量這回得燒死啦,正跑著,腳底下踏了一個空,地面上一塊土塌下去,跌進一個大窟窿裏。裏邊開頭漆黑一團,什麽也瞧不見,後來洞口的荒草也燃著了,火光照進洞裏,才見到洞底密密地爬滿了幾百只野鼠,連泥土都蓋住了……”

“哎喲,幸而是野鼠,若是毒蛇……”

須世理姬眼中,又是眼淚又是歡笑,一齊都迸出來了。

“哪裏,野鼠也夠厲害的,你看,把箭尾的羽毛全咬光了。幸而火沒有進洞,從洞口上燒過去了。”

素盞鳴聽著聽著,又對這走運的青年勾起了仇恨,既然一心想殺死他,目的沒有達到,總是不能甘心的。

“是麽,運氣真好,運氣這東西,有時也要轉風的嘛……現在事情已經過去,總算揀到了一條命。好吧,你們兩個進來,給我捉捉頭發上的虱子吧。”

葦原醜男和須世理姬沒奈何只好走到他身後,撩開正對陽光的宮門上的白簾帷。

素盞鳴坐在大廳正中,不高興地打了一個哈欠,動手解開盤在頭上的發結,幹巴巴的麻似的長發,披散開來像一條小小的河流。

“我的虱子可厲害著呢!”

葦原醜男聽他這麽說,便動手分開他的白發,打算見到虱子就撚,可是出於意外的,在發根上爬動的,不是小小的虱子,而是紅銅色的嚇人的蜈蚣。

葦原醜男嚇慌了,正不知如何動手,旁邊的須世理姬早已偷偷拿來一把樸樹果和黃土,交到他手裏。他把硬殼果在嘴裏咬碎,和上黃土,吐在地上,當做捉了蜈蚣。

這時素盞鳴因昨晚沒有睡好,已經困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素盞鳴被人從高天原驅逐出來,給拔去了趾甲。他趴在山坡上,登上崎嶇的山道。山坡上長滿羊齒草,烏鴉在叫,頭上是青銅色的寒空……他見到的只是一片荒涼的景色。

“我到底犯了什麽罪?我比他們強,就是我的罪嗎?犯罪的是他們,他們才是滿心嫉妒的陰險人物。”

他滿懷憤恨地走著一段艱難的道路。路斷了,在龜背似的山頂上,掛著六個鈴鐺,放著一面銅鏡,他在山前站下來,無意地瞧那面銅鏡。在發光的鏡面上,鮮明地照出了年輕的臉,這不是他的臉,是他幾次想殺死的葦原醜男的臉……這一想,他從夢中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睛往大廳四周一看,大廳裏淡淡地照著早晨的陽光,葦原醜男和須世理姬已經不見了,而且舉頭一看,自己的長頭發已分做三股,高高地系在屋頂椽子上。

“混蛋!”

他立刻明白了一切,發起威來,用力把腦袋一甩,宮殿頂上便發出雷鳴似的響聲。原來系在椽柱上的頭發,把三條椽子一下子拉下來,發出了可怕的響聲。可是素盞鳴聽也不聽,首先伸出右手抓起粗大的天鹿弓,伸出左手拿起天羽箭的箭袋。然後兩足一蹬,一下子站起身子,便拖著那三條椽木,像山崩似的傲然地沖出宮去。

宮外的樸樹林中,震動起他的腳音,連躲在樹上的松鼠,都嚇得紛紛落地。他像一陣暴風雨似的穿過了樹林。

林外是一道海堤,堤下便是大海。他站在堤上,手搭涼棚,向遼闊的海面望去,海中白浪滔天,連天上的太陽也變成了蒼色。滾滾的波濤中,那只熟識的獨木舟,正向海心急急駛去。

素盞鳴把弓當做手杖,註視著遠去的小舟。小舟故意作弄他似的,小小的席帆在陽光中閃爍,順利地乘風破浪而去,而且還清清楚楚看見船頭上是葦原醜男,船尾上是須世理姬。

素盞鳴舉起天鹿弓,搭上天羽箭,拉緊了弓弦,用箭頭瞄準小舟,可是箭還架在弦上,久久地沒有射出去。這時候,他眼中顯出了似笑非笑的笑影,同時也流出了似淚非淚的眼淚,把肩頭松下來,將弓箭扔開了,然後發出了一陣憋了很久的、像瀑布聲的大笑。

“我向你們祝福!”

他在堤上遠遠向兩人揮手。

“祝你們比我更強,祝你們比我更智慧……”

素盞鳴又停了一下,作了更大的祝福:“祝你們比我更幸福!”

他的祝賀聲隨著風聲響遍大海。這時候的素盞鳴,顯出了比他同大日靈貴爭吵時,比從高天原被逐時,比在高志斬大蛇時,更近似天神的威靈赫赫的氣概。

一九二○年五月作

樓適夷譯

197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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