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吉林·聶家岩:未來故鄉的經典比喻或神話(3)

超越簡單的物理度量,注入生活的規劃內涵:一是貧瘠土地上勞作可能帶來的谷穗收成的高度,二是滋養生命萬物的溪水寬度,他們都是同樣的父愛,矛盾沖突的父愛:水流豐沛,則表示風調雨順,稼穡豐收;而河水泛濫又是孩子生命安全的障礙。一個父親,如何丈量這個寬度或高度,需要怎樣的智慧,一把銀卷尺可有這個擔當?


事實恰恰相反:卷曲的尺子

很少展露容貌,從祖父傳下來的

小銀盒,是父親珍藏的一顆

不欲輕示於人的瑰寶



常言道:天不可測,所以就不去測了,也不欲輕示於人



偶爾也會讓兒女們握一握

當父親鄭重遞出那團

亮如蒼穹一隅的冬眠神物

我聽到,沈睡的心臟在跳動


蟄伏在黑暗中心

並為數學或哲學問題所困撓

本是測量事物空間的工具

為何成了時間的見證者


銀色的卷尺有了一顆跳動的心臟,具有了某種生命形態,有了記憶,有了空間轉化為時間的神跡,就註定了有天地道行的真宰附體。空間是凝固了的時間,而時間卻是不斷拓展的空間。宇宙大爆炸和星系的生滅,不斷證明這是真實不虛的。這一把度量長度的銀卷尺,在父親的手裏,早已變成了一塊伸縮有度的通靈寶玉。


在寂靜的春天

打量塵封的銀卷尺

仍然是我懷念的特殊方式

父親,已退回到更小的銀屋子

卷尺在握,萬物皆有分寸


這塊通靈寶玉,可以丈量火熱的心與冰冷的物,丈量生命的長度,生死的距離以及輪回的複雜路徑。天道變易又周而復始,父親母親的靈魂和靈魂裏不生不滅的愛,與天同道,是不會變易的。這一把銀卷尺所以象征的“萬物”的“分寸”,就是一條“天則”。父親的“父”字,本來就是指手持斧頭的人,他有修理樹枝令其規範成長的權利,這種賦予殺伐權利的父親,就是一個家庭的規則制定人。父親和我既可以縱目望天,也可以走出“龍泉的燃燈寺”,把自己的肉身或靈魂儲存在這個天則裏,恰如那句疼痛的詩句“父親,已退回到更小的銀屋子”。

一首卓越詩篇,須有發自內心深處的痛苦領悟。這把小小的銀卷尺,從度量物件、到仁愛載體、到觀物方法論、到天則運行、到成為父親本人,最後回歸輪回的達道。於情感上是那麽的疼痛和不捨,於生命軌跡上又是那麽冷酷難以逃脫。可是作者並沒有一個痛苦的文字,這種感情近乎零度的寫作,不干擾讀者的自己閱讀感受,令一首詩歌,具有了盡可能開放的解讀空間和意象,不同的人都在這裏找到自己的共鳴,這就是“大巧若拙”的高招兒。另一首寫母親的《鬧鐘散》,有異曲同工之妙。《銀卷尺》和《鬧鐘散》可以互讀:前者從空間入手,返回時間的深淵;後者從時間落筆,卻呈現出無限的空間之美。這把銀卷尺或圓臉小鬧鐘,令聶家岩披上白銀時代的神秘光澤。

在多數人的記憶裏,母親好像比父親更加可靠。母親把我們生下來,總能無中生有地帶來食物和心裏的安寧。母親像一條河,在歲月裏溫柔流淌,也像一棵樹,一顆聶家岩的香樟樹,默默護佑我們成長,在《媽媽的菜園子》裏面,就表現了母親的這種隱忍和寬厚,也只有母親,在故鄉的荒野裏,才能充分地展現無中生有的才能,這是一種古老的生生不息的才能。


三、萬物可與為遊的玩伴們


莊子遊於濠上而得魚之樂的故事,羨煞後來的知音人。故鄉之美千變萬化,但最令人難變化的,則是萬物皆可以為樂,植物動物微生物皆是玩伴。比如螞蟻搬家,你可以試圖用小棍兒撥亂它們既有的路線,過一會兒你會發現螞蟻沒有被你撩亂,它們堅持自己的路線;連小動物的屍體也是玩具,一條白胖胖的蛆蟲,掐死後放在螞蟻路過的地方,你會為一群螞蟻搬動一條蛆喊加油;至於騎上濃墨的水牛或鬧魚捕蟬,更是其樂未央。


萬物紅得發紫、紫得發烏

食桑葚的男孩

天生具有獻身精神

把自己食成群鳥爭奪的果實


這種快樂的沈溺,在《食桑椹的男孩》裏有比較滿屏的表現。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冬麥抽穗,桑椹掛果,小男孩吃桑椹,吃出了“聶家岩火燒雲”的壯麗;吃掉了少年的寂寞——“寂寞的山谷染得彤紅”;吃出了情竇初開的愛情味道——“食一顆晚風吹亮的奶頭,就像吮一口愛情的蜜汁兒”,這個畫面好像詩經描述的古風,陽春三月,淫奔不禁的陶醉。當桑椹成熟之際,也是少年春情勃發之際,人們有過多的(淫就是過於過多)感情需要奔放出來,這種奔放,聶家岩的少年也不例外。故鄉的風物如此令人沈溺或者沈淪,以至於少年也願意變成一個桑椹,成為飛鳥的果實,這絕對是有山水、有植物、有動物、有家人的故鄉,才可以鋪排開來的場景,才可以感受到的沈淪,現代城市太狹窄,擺不下一棵樹,容不得自由生長的桑葚,當然也載不動一個少年的春情淫奔,也建立不起少年王國的自信。

故鄉是一個相對自足的王國,我們留戀的田園牧歌,無論古今中外,都是這種自足和快樂的場景,如果沒有野心的騷擾,鄉村的人們,足以在自己秩序裏快樂自治,享受相對的獨立王國的自在生活。那小國寡民的形態,最接近個體獨立的生命形態。在《粉筆與貨幣》中,那個聶家岩少年手中的粉筆,簡直就是巫師的權杖,在耕讀傳家的鄉間,粉筆的書寫功能就是文明傳播的手段,是話語權的標誌,古代的語言和文字就是通天的媒介,誰掌握了語言,誰就掌握了一片王國,聶家岩的少年把它當貨幣換來自己想要的一切,這個少年,無疑就是那個“偽幣制造者”。每一個朝代都會自己造幣,它可能是貝殼、鐵皮、絲綢或好看的石頭,也可能是聶家岩的粉筆頭。只有在自己的王國,才可以造幣,才可以交換,才可以獲得更多的物質和快樂。而今,大多數人的家也就百來平方,在這鴿子籠的家庭裏,哪裏有什麽地方安放你造幣的雄心,哪怕是幼稚的孩子般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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