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躍紅:文化的冷感——一則關於文化對話的田野筆記(下)

我盡管感到尷尬,但還是試圖為自己的同胞辯護,“我是搞人文學科的,他們是搞技術的,不知道總可以理解,巴?”“布魯諾難道不是科學家?”對方的追問更不客氣。這回輪到我無言以對了。善解人意的主人迅速將話題轉向了別處,直至酒酣耳熱,揮手作別。

歸途中,我沿著台伯河西岸往梵蒂岡方向的住處漫步走去。一天暑氣盡退,晚風拂熙,燈影市聲,好一個羅馬的夏夜!然而,一路上的好心情卻不斷為剛才的事兒所襲擾。我其實還有很多理由可以辯護,譬如文革啦,歷史啦,極左思潮什麼的。在海外的中國人大多有個不可救藥的毛病,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可以把自己的國家批評得一無是處,甚至在港台和海外華人面前也不甚忌諱,然而在非我族類面前卻是聽不得不同意見,有理無理的總要爭上一氣。不過今天我確實無話可說。


事實上,幾個中國工程技術人員不知道布魯諾,也真算不了什麼,中國人那麼多,差別大著呢,犯不著像喬萬尼那麼大驚小怪。這同時也證明他雖是漢學家,在了解中國人方面畢竟還差著一截。我真正在意的倒是人們在面對不同文化的時候所持的不同態度。


我們的工程師們在非我文化面前,他們的好奇心僅僅是一掠而過的“到此一遊”,或者拍張千篇一律照片的“立此存照”。而與文化藝術方面的淡漠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們對於“物”的熱衷。他們的熱情和關註的重心更在於“皮貨”和“跳蚤市場”的二手衣服。

喬萬尼走進故宮的時候是何等的激動和興奮,而為什麼這些人卻對古羅馬廢墟和布魯諾缺乏興趣?其實這正好印證了開放的和封閉兩種不同文化心態的對立。在經濟的開放和交流方面,中國誠然已經走了較長的一段路程,並且有了此一方面的自覺意識。但是,在文化的 開放和交流方面,卻遠沒有這樣的體驗。至於意識到文化交流對於經濟發展的促進和互動功能,恐怕更是處在萌芽狀態。當代一般中國人對於異域文化的態度,基本上只是滿足於好奇和獵奇而已。長期形成而根深蒂固的文化的自閉癥,並非會隨著經濟的開放而自然治愈,它 註定將會是一個漫長的磨練過程。

我們之所以將這種文化方面的封閉和淡漠現象稱之為文化冷感,主要是因為可怕的並不是我們對異域文化的不了解,而是不願了解,不想了解,即視而不見的文化“盲視”。持有這種文化冷感的人,他們可以享受著世界先進的物質文明,周遊世界,甚至就長期生活在異 國他鄉,但是卻息著文化上的自閉癥。他們在世界上轉了一個圈子以後,最終還是回到自我文化的原點和圍城中去。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注意到這樣的現象,許多美國議員盡管到過中國,也親眼見到中國的社會現實,但並沒有改變他們對中國的成見。至於國內,本世紀就 有某些文化名人,在國內是鼓吹西學的先鋒,到國外走了一遭後,倒立馬成了鐵桿的文化保守主義者,這還不算辜鴻銘之類骨子裏的封建遺老,縱然會說滿口地道的洋話,卻視養妾和裹小腳為國粹,視文化的瘡疤為鮮艷的桃花。甚至你只要到國外那些著名的唐人街看看,同 樣的人事也可謂比比皆是,有人在那裏生活了幾十年,就是不講外國話,不和西方人打交道,也沒有跨進過一家道地西方人的客廳,可他似乎也算在外國生活了一輩子。


需要加以聲明的是,我這裏並非武斷地認為那幾位工程師就一定患有文化的冷感和自閉癥。盡管他們的跨國之旅確實有類似的傾向,看不出有多少給國人長臉的表現,但我相信他們自己並無類似的感覺。喬萬尼的不辭而別一定使他們覺得莫名其妙。如果他們事後知道事情的真相,很可能會覺得這個意大利年輕人的文化自尊心未免太矯情,卻決不會有自我的文化反省。這就叫做盲視。至於我之所以借此發一通議論,一方面是他們讓我在喬萬尼的面前曾經不太自在,但更主要的是,它讓我從中意識到,在這樣一個經濟和科技不斷走向全球化的世界上,隨著交往的加劇和深入,對非我文化的自覺認識,主動交流和真誠理解已經到了極為迫切的地步。缺乏文化對話、理解和關註的交往,很可能成為對面相見不相識的擦身而過或者假面舞會式的鬧劇。輕者使試圖接觸的雙方變得隔膜,重者則可能危害經濟社會發展的進程。


當然,我不知道喬萬尼的罷譯是不是真的給代表團的工作帶來諸多困難,抑或使那樁投資的項目告吹。事情也許尚未達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由於缺乏文化方面的相互了解和尊重,從而失去了各種合作機遇的例子還是夠多了。


眼前就有現成的例子,那時候我離開羅馬去了那不勒斯,在大學的中文系認識了一個叫鮑娜的研究生,她剛從一個工地實習回來。中國的企業在那裏買下了一個工廠的設備,正在拆遷回國,所以有許多中國的工人和技術人員在那裏工作,可以練習漢語。鮑娜告訴我,她在那裏見到一些不好理解的事情,想向我討教。事情其實很筒單,就是每當意方工廠的管理人員問中方工人需要吃什麼飯的時候,回答總是兩個字:“隨便”,這讓意方頗覺為難,不過既然說隨便,就是說吃什麼都可以,那就吃意大利面條罷,也就是那種放進許多臭烘烘的奶酪、橄欖油、大量番茄醬和奇奇怪怪的香料的食物。一個星期下來,中國工人一個個都腸胃轟鳴,苦不堪言。鮑娜問中方翻譯,為什麼不要求換點別的什麼,翻譯的回答是,“這怎麼好意思呢?”到後來終於熬不住了,就吞吞吐吐地說能不能來點中國飯。“什麼中國飯?” 意方的人問道。鮑娜攛掇那翻譯說具體一些,想吃什麼就說,可翻譯的回答還是兩個字“米飯”。這回倒是沒有疑義了。中午開飯的時候,有人從中國餐館端來了幾盆沒有菜的白米飯,一下子讓所有在場的中國工人都傻了眼。怎麼吃呀?這意大利女孩忍不住跑去問自己的同胞,怎麼是這樣的米飯?為什麼沒有別的菜?對方兩手一攤,聳聳肩膀,“他們只要米飯,沒說其他。我也省錢。”


作為讀者,你不妨替我想想,我該怎樣向鮑娜解釋?說中國人謙虛:有這樣謙虛的嗎?謙虛得連肚皮都顧不上照應,這算那門子謙虛!文化隔膜鬧得連腸胃都跟著受洋罪,可見已經不是什麼小事情了。(2010-04-13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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