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19)

“餓狼”

不敢怠慢,我趕緊拿出全套家夥,冒著小雨,開始在院子的四周土地裏挖找蚯蚓——那小鳥救命的母乳。下過雨的濕地,往常只要一翻弄就可以看見蚯蚓的蠕動,怎麽現在,像是全跟我捉起迷藏來了?我拿著小鏟子和玻璃瓶子,把院子四周的濕土挖了個遍,零零落落,三根五根,一條條無辜的蚯蚓被我“捉拿歸案”。我設好了專用的案台,隨時為我的鳥孩子伺弄食物。

“勸君莫打三春鳥,鳥在巢中盼母歸。”我真不知道,真實情景裏的鳥媽媽,是怎樣在巢中把一群時刻張著大嘴的鳥孩子餵大的?眼前只是半握大小的雛鳥而已,可我分明感到,我餵的不是一只鳥,而是一頭狼,一頭餓狼。——什麽“15分鐘”?隨時隨地,只要聽到任何動靜,它都要呀呀呀地張開黃口大嘴,躍動著身子向你討吃,並且吃相瘋狂、醜陋,時時恨不得要把我捏著蟲子的指頭都一古腦兒吞咽下去。

“To be?Or not to be?”——生存,還是毀滅?從那個狠命躍動身子討吃的小生靈的饑渴裏,我聽到了一個生命和那個“80%”的死亡巨影格力較量的心跳聲和腳步聲。我在第一晚的守候裏並沒有遵循那個“日落停食”的規定。我知道浸泡過冷水的小雛鳥,急需補充它“tobe”的卡路裏和蛋白質。它落腳在我家吃的第一頓晚飯,是一頓延續四五個鐘頭的、由十幾條蚯蚓撐台的生命盛宴。

第一個長夜度過——“我們”獲勝了。一大早,小雛鳥就從淩亂的紙巾叢中向我伸出它嘎嘎歡叫的大腦袋。電話裏傳來那個名叫“建”(Jen)的“鳥姑娘”——這是端端的稱——的歡呼聲。“Hemadeit!——它做到了,你也做到了!本來我以為,剛出生就泡過冷水,它肯定活不下來的——你做了一件美麗的事情。”她又這麽說,“不過你得小心,頭一兩天的餵食,絲毫怠慢不得的。”

“嗷嗷待哺”這個成語一下子具備了如此真切的壓迫感,在我心力懼疲的頭幾天裏,它成為始終重壓在我心頭的“生存焦慮”。那個鞋盒子居所於是也就成了我隨身的“背簍”,無論我開車出外,上辦公室做事,都得隨時“背”上我的鳥孩子,牢記著“每15分鐘”的餵食指令。幸好是暑假,時間上和精力上都經得起如此“奢侈”的折騰;也幸好是單人辦公室,小家夥吃一頓拉一回的,屋裏彌滿了鳥糞和壞死蚯蚓的腐臭氣味。更萬幸的是,素有潔癖的太座夫人恰好出門在外,不然,看我這身上、手上則隨時汙漬斑斑、異味裊裊的怪樣子,簡直有點太……那個啦。

住家周圍的土地很快都被我挖地三尺,搜盡哪怕細絲兒大小的蚯蚓,連同辦公室周圍樹底下的濕地,也被我翻了個遍。小雛鳥邊吃邊拉,胃口越來越大,往往一頓飯就可以吃下兩三條切碎的蚯蚓——而這是每小時至少兩頓以上的供應啊!很快,這種饕餮吞咽、無時無之的“高蛋白”供應,終於接不上趟了。第三天夜晚,“地靜場光”的我只好撥響電話,向“建”求援。

她告訴我:可以找釣魚商店購買活蟲子。——可是半夜三更,上哪裏尋摸這個“釣魚商店”?天一亮,就要“嗷嗷待哺”的呀!

“建”隨後告知的鳥食方子,經我的略加改造後,成了我的“鳥孩子”日後生存的全部依傍。這裏記錄於下,也為所有愛鳥和樂意營救初生雛鳥的人們留下一張可資救急的“飯票”:三勺幹狗食,三勺麥片,再加三勺泥土,用水完全泡軟泡糜以後,再以一個雞蛋攪拌混合,在微波爐熱三分鐘,放涼後置冰箱待用。

“為什麽要加三勺泥土呢?”我問“建”。“小鳥沒有牙齒,初生小鳥的消化功能很弱,這是為了幫助小鳥消化。”——可不是麽,小鳥愛吃的蚯蚓,蠕動的身體裏就是飽含泥土的。


“建”

“手裏有糧,心中不慌”。有了這個救命方子,我們的“鳥孩子”見天長個兒,兩三天後開始長齊羽毛,很快就不安於他的“鞋盒子居所”了。哦,我當初,真是大大委屈我們的新孩子了——這是一只真正可以稱得上美麗的小鳥呢!

亮晶晶滴溜溜轉著的和善的黑圓眼睛,一身豐滿起來的灰黑麻花的羽毛,胸前是一片淡橘色的花點——沒錯,這是一只美洲羅賓知更鳥(Rob-in),也叫“紅襟鳥”、“紅脯鳥”。家裏平日就有一個權當裝飾品的鳥籠,略加收拾,那就成了我們“派翠克”的新居所。

“建”在幾天後登門看望了我們的“新孩子”,確認了它的知更鳥種屬和“他”的性別,我便和端端商量著,給小鳥起了一個美國男孩子最常見的名字——Patrick,派翠克。從“建”留下的文字材料看,他是一只雄性的美洲知更鳥,被暴風雨刮落到水裏時大概才剛出生兩三天;而存活下來的知更雛鳥,要在出生兩周後開始學飛,四十天後才可以自立。

“你做了一件美麗的事情。”“建”把小鳥逗弄著站在她的手指上,一邊讚嘆著,一邊叮囑著新的註意事項,“他很健康,狀態極佳,都知道小雛鳥難養,不可能比這做得更好的了。”

這時候,我才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名叫“建”的美國姑娘:結實碩壯的個頭,腳蹬一雙翻毛工靴,穿著一身帶綠圈圖案的T恤,顯然因為常年置身野外的緣故,一身古銅色的皮膚上遍布淺淺的汗毛,眉宇間顯出一股子“假小子”般的英氣。

她告訴我們:她確是保護野生動物方面的專家,但這卻不是她的日常職業。她是花的業余時間,心甘情願投入這個無報酬的工作。“我家裏養了三條流浪狗,五只流浪貓,兩條受傷的蛇,還有,”她領著我和端端來到她的貼著綠圈標志的越野車前,一呼拉從後座裏拉出一個籠子,讓我們大吃一驚:裏面關著兩只呲牙嗥叫的尖嘴土撥鼠,“這是一個土撥鼠的家庭,過馬路的時候,它們的媽媽被汽車軋死了,還有一只受傷的,現在養在我的家裏,這兩只出生不久的,我得帶著它們上班——因為隨時要給他們餵食。”

她從籠子裏抓出一只尖嘴長尾巴的家夥給我們看,那兩個不識好歹的家夥便發出尖厲的呲叫,張嘴要攻擊她。“建”也不害怕,抓著野鼠,告訴我們它在哪裏受的傷,怎麽慢慢養好的,準備什麽時候就把它們放生。

她俯下身對端端說,“我在比你年齡還小的時候,就開始和野生動物做朋友了,我希望你也能一樣。”端端連連點頭,瞪大了她的黑眼睛,仰望著這位“小動物的大朋友”,“……受傷的小動物,有沒有人類的幫助,結果會很不一樣。你看,你和你爸爸做了一件多麽美麗的事情呀!”

越野車離去,“建”從此成了我們小端端的偶像。她的每一句話都成了關於“派翠克”的聖旨,並且熟記了“建”的手機號碼,隨時請求指示。“她多棒啊,她家裏養了三只流浪狗,五只……”她向她的好朋友們介紹“派翠克”和“建”,逢人就這麽說。


“新媽媽”

派翠克認我,粘我。他知道,我真的是他的“新媽媽”。

自從他變得羽翼豐滿以後,餵食的頻率從15分鐘、半個小時逐次遞減,只是,開始不甘於自己一個“人”呆著,獨自在籠子裏熬騰時光了。只要我一在涼棚出現,他就要發出唧唧啾啾的煩躁叫聲,鬧著要出來找“媽媽”。每次放他出來餵食,他就要跳到我的肩上、頭上,長久停留,再不肯回到籠子裏去。

於是,漫漫夏日時光,為了不讓小派翠克獨處寂寞,我和端端都把自己午後的活動,盡量都安排到了屋後這個帶紗窗的涼棚裏。我發現,每逢我讀書讀報,身體窩坐著,小派翠克最喜歡呆的地方,是我的左側心窩口——大概那是當初,他剛從水裏被我救起來時暖過身子的地方。也許是烘暖的體溫加上蓬蓬的心跳,給了他一種特別的安全感?窩在我放在胸側的巴掌裏,他總是半瞇著眼睛,嘴裏發出愜意而細微的咕咕聲,舒適地假寐著。以後,我就幹脆常常把他放在上衣口袋裏,“馱”著他在屋裏走來走去、忙東忙西。不管窩在沙發看電視,趴在桌上敲電腦,他會不時從口袋裏擡起頭來,定定望著我;再從口袋沿口探出頭去,靜靜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

——“小鳥依人”。第一次,我對這個成語有了最窩心、最貼切的體味。

“孩子”一天天長大了。我和我的女兒端端,一起照看著我們共同的“孩子”派翠克——她有時把派翠克捧在手裏,“媽咪”長“媽咪”短地跟小鳥說話,我便趕緊“讓賢”,把這個“媽媽”角色出讓。沒想到,有時候,甚至連同從北京來探親的岳父母,也加入了這場輩份混亂的稱謂戰,“寶寶”出“寶寶”進的,同樣把小派翠克當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了。一家人,為了派翠克的出現,忘記了輩分尊嚴,也忘記了日常瑣屑,增加了忙碌,也增加了笑靨。

有時捧看著懷裏這長成小拳頭大小的小不點兒,想:別看這只是一個微末的生命,她來到這個囂攘的世界上,卻給這些號稱萬物之靈的大活人們,帶來多少的歡欣、多大的樂趣啊——簡直連世界的意義,都由此而變得鮮活豐富了!原來,每一個生命自身,也許並無價值和意義可言(派翠克在我的掌窩裏滴溜溜著他的小圓眼睛,他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麽?),生命的價值與分量,正在於它是相對於其他生命而存在的——它能給別的生命帶來意義,它就遞增、疊加了自身生命的意義。就此而言,人和鳥的生命是等值的,這個生命和那個生命也是等值的,它們互為參照,同樣都是界定這個世界的價值和意義的存在物,參照物。——哦哦,這麽說來,派翠克,簡直是帶著上天的使命出現在我們生活中的——那是造物主,讓他昭告我們生命意義的別樣思考呢!

人鳥越加相依,我的心頭就越是投下陰影——我發現自己已經真的像牽掛自己的骨肉一樣,日日時時為小派翠克牽腸掛肚。一家子老嫩,都恨不得隨時把小派翠克捧在心窩窩口,真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甚至連同大狗亮亮,都不時用又嫉妒又愛憐的眼光,偷偷瞄兩眼“狗老爹”手窩裏那團可口的小肉肉了。不由得就生出這麽個念頭——恐怕,派翠克真的要像我們亮亮一樣,成為這個家庭一個永久的新成員了。而這,卻是我從一開始就提醒過自己和端端的:把小鳥救活、養大,我們是要把他放回家——放回真正屬於他的樹林和天空的。

我開始幫助派翠克練習飛翔。屋後帶紗窗的涼棚正是天然的演練場,我把他托在掌窩裏,往空中一拋,他便張開剛剛長全羽毛的小翼,在空氣裏使勁撲打。剛開始距離不足盈尺,漸漸就開始淩空翔降。沒幾天,便可以從我的肩頭一躍,飛上涼棚懸掛著的一個燭台上了。那以後,除了餵食,我發現他就常常願意高高地站立在那裏,從俯角打量這個世界,同時開始長久地、細細而貪婪地,張望著外面的藍天、綠野。

有一天,好像是為了提醒我們什麽似的,我們出落成一只俊俏的紅脯郎的小派翠克,站在那燭台上唧唧啾啾地向外張望,甚至把外面林子裏一只大概是異性的黑鳥都招引進來了。——怎麽,是“嚶其鳴矣,求其友聲”,還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是求友的,還是求偶的?只是,按照“建”留下的餵養指南,知更鳥從出生、學飛到能夠獨自覓食、野放生存,大約需要40天時間。“還有日子呢,你們急什麽!”我把黑鳥送走,對著掌窩裏的派翠克嘀咕,其實是安慰著自己和端端。——然而,他才在我們家裏呆了不足兩個星期,人鳥之間已經變得這樣難舍難分,四十天……?

我真的難以想象。


出走

果然,毫無思想準備,那個傍晚,派翠克突然就飛走了。

因為看著他撲翼學飛之後,涼棚日漸變得窄小,我便試著把他領到戶外的草地上,在綠野晴空間舒展他的翅膀。在此以前,他在空闊間還有點膽怯,翅膀撲楞楞的,升不高,飛不遠,頂多從草地飛撲到秋千架上,手一舉,他又飛回來了。這天午後悶了大半晌,見日頭西斜,涼風習習,我便又把他引到草地上學飛。沒料想,剛從我的掌窩脫出身子,哧溜一下,他就騰飛起來,掠過頭頂,飛過樹梢,飛向高高的房頂了!我驚叫一聲:“派翠克!”慌忙拉過梯子上房,輕喚著向他伸出手,他遠遠扭頭看看我,縱身一躍,幹脆飛到院外的大雪松樹梢上了!

“派翠克飛走了!”下面的一家人早炸了鍋。我一臉灰敗地從房頂爬下來,端端哭著用小拳頭在背後捶我打我,嗚嗚嗚地抱著姥姥姥爺痛哭,哭得小身子簌簌直哆嗦。“派翠克!我要你回來!”她淚眼模糊地朝著雪松頂上的小鳥叫喚,哀求,“派翠克,請你回來……,請——!請……!”梯子搬過去了,放著蟲子、面條的小碗端過來了,老老嫩嫩的圍在樹下高呼低喚,俺大老爺們的馱著微微發福的身子,大熊貓一般地攀到了樹杈高枝上,眉目傳情,聲音抖顫:“派翠克,你還是回來吧……”

可是不管用,人家小王子不賞臉,黑眼珠子朝你溜溜,你爬上一節,他就跳上一枝,就是跟你離著丈把距離地“藏貓貓”,你再多踩一腳就要成為空中飛人,他,可就真要淩霄而去了……

“爸爸,我恨你!”我帶著七抹八道的滿臉劃痕從樹桿上出溜下來,被淚汪汪的端端用英語說的“恨”字,嚇了一大跳。“爸爸,你不能把派翠克叫回來,這個家,我不想呆了!我要去找他!”啊呀,為了小派翠克,十歲的小妮子竟然說出了“離家出走”的重話,頭一扭,真的噔噔噔地甩開我,跑遠了!——小端端有點失態了!平素,她並不是一個任性胡來的孩子呀。

她一家一家地敲開鄰居的門,向她的好朋友哭訴著自己的不幸。我追過去,她背過臉不理我,劈劈啪啪甩著小胳膊往前走,我裝著要發火,大吼一聲:“端端,你給我回來!”她楞楞地看我一眼,止住步,回身撲到我懷裏,哇哇哇地,終於放聲號啕起來。

“嗚嗚嗚嗚,我不要派翠克走!我要派翠克回來……”

我緊緊摟著那個抽搐著的小身子,眼角有點發酸。

天黑下來,站在雪松頂梢上的小鳥身影,終於化進瞑茫黑霧裏。

“端端,爸爸告訴過你的,派翠克長大了,就要讓他飛走的……”

“可是他還沒長大!他還不會自己吃飯!你要害死他的!嗚嗚嗚……”小端端越哭越傷心,越哭越理直氣壯,“我要給建打電話!建一定要批評你的!”

謝天謝地,總算還有一個“建”——一個救星、一根救命稻草、甚至——一位心理大夫。小端端果然給她的偶像撥響了電話。偉大的“建”不知道擁有哪門子獨門神功,竟然說著說著,就把鼻涕眼淚稀裏嘩啦的小公主,說得咯咯笑了起來。

可是,派翠克真的走了。這一晚,屋裏燈不亮,竈不熱,飯不香。一家子全都像神魂出了舍,都懸掛在屋外那雪松高枝上了。端端淚眼惺忪地收拾著涼棚裏她給派翠克準備的各種小玩具。我一打開冰箱看見那盤精心調制的“救命糧”就心酸,呆坐著,直想落淚。屋子裏似乎帶著一種風雨洗劫後的滿目瘡痍。兩位老人哄著滿臉掛滿淚痕睡去的孫女兒,坐在燈影裏長籲短嘆——真是漫漫長夜,長夜漫漫啊。


“鳥人”

忽然想起多年前親聞的一段人鳥故事——這故事,據說感動過大學者錢鐘書夫婦。

我的一位忘年交——北京中國社科院一位老學者(當時尚在中年),在一個早春寒冷的日子救起了一只受傷的麻雀。從此,這只麻雀就成為他形影不離的最親密的夥伴,每天陪著他讀書、寫作、散步、睡覺……他的好幾本大部頭著作都是為這只小鳥而寫的——因為他發現小鳥最喜歡藏在他握筆的空拳內,隨著他簌簌抖動的筆桿在拳窩裏瞇覺,他為此常常樂得寫作終夜。

如此這般地幾年過去。就在他換了新房、買了新冰箱的當口,因為冰箱啟動的電流聲驚了小鳥,那麻雀哧溜一下就躥出窗戶,飛跑了,消失了,從此無影無蹤了!那幾天,他茶飯不思,失了魂似的天天站在陽台上,伸手仰天呱叫,呼喚那只連名字都沒有的麻雀歸來。朋友們都以為他瘋了。

結果,皇天不負,憨人有福,兩天後的一個傍晚,他還是那樣茫然地伸手向空中呼喚著,那小鳥忽然自天而降,在他腦門上點了一下,翩然降落在他的掌窩裏。——弦動鐘鳴,一家人歡天喜地。從此門窗嚴閉,小鳥更成了掌上明珠似的嬌寵著、呵護著。他卻因之平添了一樁心事,逢人就嘆息:鳥壽短於人壽,設若鳥兒死在自己前面,怎麽辦?

然而,樂極生悲的故事,似乎緊隨著那新房子、新冰箱而來。沒多久後,好像是新冰箱出了什麽需要修理的毛病。惦記著上次的教訓,他先把小鳥安頓在這邊屋裏,趕緊掩上門,準備開始勞作——萬萬想不到,小麻雀根本不樂意自己呆在屋裏,他剛轉身,小鳥就緊隨而來,就是這麽一個“趕緊掩門”,天哪,他自己竟然就把飛臨到門框邊的小鳥,活活用門軋死了!看見麻雀滴血墜地的那一剎那間,他痛徹心扉,幾乎要在鳥屍面前昏厥過去!他為此大病一場,久日臥床不起,決定要把冰凍在冰箱裏的小鳥“遺體”(這是那個倒黴的冰箱第一次派上真實用場),制作為永久保存的標本。

可是,此時正值“文革”後期,兵荒馬亂的,上哪裏可以去制作這個“永久標本”?據說,好像就是錢鐘書夫婦親自幫的忙,他和妻子找到了半癱瘓狀態的北京自然博物館。博物館的專業人員一聽說這個勞師動眾的“標本”任務,都以為標本活體是只什麽名貴種屬的金鳥銀鳥,一聽說只是一只無名小麻雀,他們吹胡子瞪眼睛的,簡直覺得像是遇見了一對瘋子一樣!——“專業”的大門,就這樣關上了。此事後來又經過了許多周折,若幹年後,我在他的書房架子上跟那只聞名遐邇的小鳥照過一面——那是用福爾馬林泡在實驗試瓶裏的一個比拇指頭略大的小小身影。據說他已立下遺囑,這個小身影將會在他終老後,隨同他一起火化歸葬,人鳥一同羽化升天……

……我在哈佛大學冰雪茫茫的冬夜,聽著來訪的這位學者講述自己的鳥故事,說到傷心處,他竟嗷嗷放聲大哭起來,“鳥人!大家都開玩笑把我叫做鳥人!可是如今,我真的成了《水滸傳》裏罵的那個‘鳥人’啊!嗚嗚嗚嗚……”

人鳥相依——其實,世界得以界定、存活的自然生物鏈條,本來就是這樣環環相扣、物物相依的啊。

一時之間,我理解了那位愛鳥的忘年交的癡心痛楚——從前因為愛狗,我和妻曾自嘲“狗男女”;現如今,我覺得自己也成了同樣為鳥神傷的“鳥人”。身外的夏夜,只覺得一片冰雪茫茫。

天沒亮就聽到窗外鳥鳴鴰噪,我知道自己一夜沒睡安穩。朦朧中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派翠克回來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更埋頭睡去。沒想到,持續的尖叫聲,刺破了黑甜睡鄉:“爸爸,爸爸!派翠克回來了!真的回來了!”跳起來光著身子就沖出睡房——天哪!還沒看見身影就滿屋聽見了唧唧啾啾的熟悉鳴叫。岳母大人一身朝露,一臉笑盈盈地走進來,樂顛顛說道:他他他——老人發不出“派翠克”的英文名字——他餓壞啦!我一大早就睡不著,好像聽到小鳥在耳邊叫,爬起來出門去,走到那棵大雪松找他。你昨晚不是在樹下留下一小碟碎面條嗎?我一眼就看見他在上面的枝條跳上跳下,可是自己又不會啄吃,我便手拎著面條逗他下來,這不,他一下子跳到我掌心裏,我就把小家夥逮回來啦!

噢噢,雨過天晴了,冰雪融化了,太陽出來了!籠子裏,小家夥已經被岳母餵過了,正上下蹦跶著唧唧啾啾地鬧著要出來找我。小端端先抱住姥姥親了一大口,然後從我手裏捧過小派翠克,噗噗親個不住:“媽咪再不讓你走了!媽咪再不讓你走了!”又忙著打電話把周末正睡懶覺的“建”叫起來:“派翠克回家來了!他真的回來了!”我這個讓了賢的“媽媽”趕緊回身去找照相機,手舞足蹈的,像中了什麽頭彩。我要把這個日子定格下來——把我們合家的歡欣記錄下來,把我們失而覆得、去而覆返的小派翠克的身影永遠存留下來!

“端端,來,抱好了派翠克,笑一個……”

不用說“起斯”,女兒早笑成了一朵飄飛的雲霞。


“物性”

那真是派翠克和我們度過的一段最甜蜜的時光。

小家夥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懂事了。不知道雪松樹梢頂上那個孤伶伶的長夜他是怎麽打發的——第一次離家出走的孩子,遇過鷹鷲、見過蛇蟲、遭逢過虎狼麽?一定是懊悔不該早早就逃家,四野黑森森的風寒露冷,好生怕人、好生難過吧?每次給他餵食,看著他收緊翅膀恨不得把我的指頭啄下去的狼吞虎咽樣子,我便絮絮地數落他,他也就那樣滴溜溜著小眼睛,靜靜聽著“訓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知道,這只是自己一種心情的投射。也許,正是那無邊無涯的黑森空茫,青枝綠葉間的山嵐水氣,方才識得了真實的世界——找到了獨立寒枝的孤高,羽翼拍飛的空曠,嚶鳴相求地自得自在哩!

那幾天,一家子老嫩似乎想把失蹤一夜的牽掛,雙倍地還給派翠克;派翠克似乎也想把冒失出走的歉疚,用自己加倍的貼心可人彌補回來。我的肩頭於是成了他固定的“高枝”,進進出出,高低上下,我讀書,我做事,我看電視,我做家務,他總是細腳伶仃地峭立在那裏,傍著我的臉頰守望世界。——那樣的形象組合,也許,酷似電影裏、小說裏那些肩頭立著鷹鷲的土匪頭子或黑幫大佬?只是欠了點尺寸,肩頭上和我渾然一體的紅脯知更鳥,或許,更像是一根喬木上不合宜地長出來的花骨朵兒吧?

我知道自己神思恍惚,又開始打偏私的主意:還是把派翠克留下來吧?籠是現成的,家是現成的,況且他也真的自由過了自己再踅回家來的——大狗亮亮,你就打算添一個尖著小黃嘴,跟你一樣好吃爭吃的小弟弟吧!

“建”在這時候,適時地打來了電話。她很高興出走的派翠克知道餓了,能最後回到家裏來,“不然,才出生不到兩周,他獨自存活不了的。”端端怯生生地問她:建,你說,派翠克不走了,行嗎?我們很愛他,他也很愛我們——你說,行嗎?我拿過了另一個話筒,聽到電流聲那頭,“建”的果然溫婉得像一個心理大夫一樣的聲音:他是一只野生的季候鳥,他每年需要來回飛越半個地球呢。你高興,你知道他會高興嗎?他不高興,你一定也不會高興的——對不對?……我悄悄退出了這場對話,知道自己臉有赧色。派翠克呢,還是那樣沒心沒肺地只知道在我身上撒嬌放肆,一忽兒從我的肩頭蹦跳到腦袋,在腦門上金雞獨立,又從腦袋一蹬腿飛到燈架上,淩空噗地撒一泡,再打一個彎兒飛回來。

可是,不消幾日光景,小鳥依人的派翠克,果真就“翅膀硬起來了”。連續的饕餮飽餐以後身形更變得碩壯,我的肩膀只成了他的起飛平台,每次在涼棚裏展翅,騰地一下,他都要把身子直直撞向那透現著藍天白雲的紗窗上,直撞得連連倒頭墜地卻仍舊鍥而不舍的,看得我心生憐愧。我心裏明白:再溫馨的牢籠也是牢籠,外面的風雨世界才是他們可以安頓翅膀與靈魂的家園。——小派翠克是在用他的“行為語言”,向我昭告他飛向自由、飛向藍天的決絕之念呢!

“養之有道”。古人這麽說過的。那幾個晚上,斜靠在燈下讀書,看著日落後飽食了的派翠克,就那樣半瞇著眼睛伏在我的胸窩口上假寐,我想起許多先賢遺教,也想起當初為鳥兒幾乎要焚心自絕的那位忘年交的錐心痛楚,便輕輕念起了歐陽修那首著名的《畫眉鳥》:“百轉千回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對的,鄭板橋也這樣說過:“平生最不喜歡籠中養鳥,我圖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物性”。我想,敬惜生命,首先是需要敬惜每一個生命的“物性”吧。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當今世界各個文明、種族、宗教中最具有普適性意義的共同價值。我們的文明人類,什麽時候,也能把這一“普適價值”,普適於萬物——不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也學會“己所不欲,勿施於物”呢?或許,這是一種“文明的烏托邦”?——所謂“文明”,從某一種意義上說,其實就是建立在對他種“物性”的役使和征服之上的。看來,人類心性的徹底解放,真正能擺脫鄭板橋所說的“一籠一羽之樂”,還是一條迢迢而遙遙之路啊。

夜裏,我鄭重告訴端端我心裏的決定:一個半星期以後,我們需要出一趟遠門,那大概也是派翠克可以獨立尋食的日子,我們要讓派翠克“回家”——為他舉行一個隆重的放飛儀式。


“你飛吧”

“姥姥姥爺,我可能會有一點難過——可能。”她把中文極力咬得字正腔圓,“但是,我不會哭的,我一定。”那幾天,每回談起放飛派翠克的話題,端端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安慰老人。因為兩位老人對端端那天的失常失態記憶猶新,“哭得小身子渾身都在抖”,更成了他們反對我的決定、留住派翠克的最有力的理由。端端便一本正經拿出“建”教導的真理出來說教:派翠克是知更鳥,知更鳥是能、能飛出地球去的季候鳥……——你們知道“地球”嗎?知道“季候鳥”嗎?

後兩個詞她說的是英語,姥姥姥爺自然不懂。

我按照“建”的指點,一如遵循偉大領袖教導,默默開始對派翠克進行生存教育:延長了往常的餵食間隙,把食盤和水放在那裏,讓他餓了自己學會啄吃,懂得使用自己的黃頭小嘴作為勞動工具;從後山上采來野生覆盆子和藍草莓,讓他開始品嘗野果野菜的滋味;從寵物商店買回來專供餵野鳥用的小米谷粒,以改變他“五谷不分”、“飯來張口”的小少爺舊習;特別是,在碟子裏盛上泥土,把他最愛吃的蚯蚓段段深藏在裏面,好讓他學會沙裏淘金,按勞取酬,不勞動者不得食的階級真理。這最後的真理,他是費了老鼻子勁才領會掌握了的——那是他能夠獨立覓食存活的指標性依據——小派翠克離開我們單飛的日子,真的逼近了。

電話裏請示過“建”,“偉大領袖”點了頭。

那天下午,天氣晴朗在派翠克出走回家的兩周後,也就是在我把他從那一汪濁水裏救起來的四五周以後,我們選擇了一個周五——我們原定出門北上、到明德暑校探望孩子媽媽的日子,把下午三時,定為舉行“派翠克先生放飛儀式”的官方時間,並知告了這一個多月來關心牽掛他的各方親朋好友。端端的好朋友凱麗帶著她的媽媽、舅舅一家子,連同一捧小鳥愛吃的藍草莓,最早來到了。姥姥姥爺早早就把派翠克的“大鳥籠”——這些日子他呆著討吃、練飛、淘氣的大涼棚清掃幹凈,我為他餵食了最後一頓飽飽的蚯蚓大宴,然後,忙前忙後地,開始給他小少爺跟他的各位“媽媽”們,合拍“畢業照”。

——難過嗎?有一點小小的難過。端端也許會再一次失態,今晚也許會再一次失眠。但涼棚裏填滿的,似乎是比往常更加輕松歡快的喧笑聲。

——不忍嗎?更有一種大大的不忍。怕他想我們,怕他不習慣獨處,更怕他經不住窗外世界的風雨雷電,因離開我們而造成人為的夭亡……

還來得及的,可以有一千個理由把派翠克留下來,並且留下小鳥的你我沒有痛苦,只有歡快。但是,這是一個在“愛他,就要囚禁他”和“愛他,就要還給他自由”之間的選擇。這既是常識與權力之間的選擇,也是權力和精神之間的選擇。這個選擇其實觸及人性的最深的根基,“普適”於今天的父母與子女,皇帝與子民,國家與社會之間,這才是一個更為根本性的“tobeornottobe?”——“生存與毀滅?”的要命選擇啊。

三點整。那位因為堵車姍姍來遲的同事朋友是等不得了。派翠克先生從出生到成年的畢業禮、成年禮,容不得怠延。四野鳥鳴,林幽。耳邊似乎一時鼓樂齊鳴——有一道流淌著花香鳥語的生命的靜謐之流,輕輕歌詠著,我們擁著派翠克,來到了戶外的草地上。

還是像最早從渾水裏把他抱起來的時候一樣,我把已然出落成“濁世翩翩一公子”的紅脯黑脖的派翠克,用巴掌護在我的左胸窩口——那是他最愛呆著的位置。我低頭輕輕告訴他:你長大了,可以自己出遠門了,如果還有牽掛,就常常回來看看我們。他滴溜溜著他的小黑眼珠靜靜看著我。我又把他交到姥姥手上,交到凱麗手上,最後,再交到端端的手上。

端端輕輕吻著小鳥,眼裏噙著淚光,中英文夾雜的喃喃話音,低得只有我才能約略聽見:派翠克,我會想你的,常常回來看姐姐,看姐姐……——她忽然從“媽媽”成了“姐姐”,就像她平常對她的大狗弟弟亮亮說話一樣!她果然把派翠克送到了亮亮跟前,搖頭擺尾的傻亮亮根本不知就裏,“亮亮,跟你的小弟弟,說聲再見吧!”

我聽見最後這句話,是站在背後的姥爺說的。

“爸爸,你也吻一下派翠克吧!我知道你最愛他。”端端把手舉向我,我拂了拂手;她把手舉向天空,慢慢張開了巴掌。可是派翠克並不飛走。她回過頭向我請求,我說:讓他自己飛吧。

“你飛吧,你飛吧。”端端輕輕對著派翠克說。派翠克好像一下子醒過神來,扭轉頭看看我,又看看頭頂。頭頂,就是那片他眺望過無數回的水藍水藍的天空。他猛地把腿一蹬,拍動他的掀天大翼,向著那片深湛水藍,逍遙而去。

端端緊緊摟住我,“爸爸,我不會哭,我不會哭……”

我撫著她的頭,笑笑:“想哭,你可以小聲哭一會兒,聲音一大,就把派翠克嚇著啦……”

派翠克的身影,消失在後山黛綠的林影中。

端端和她的好朋友凱麗相擁著,兩人無言落淚。

我沒有落淚。聽見落霞流光裏那道靜謐歌詠的深穩之流,在心底的澄明裏,默默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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