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院和廚房所呈的紛亂固然完全不同,但是它們紛亂的主要原因則是同樣的,為著六十九年前的今天。六十九年前的今天,江南一個富家裡又添了一個綢緞金銀裹托著的小生命。經過六十九個像今年這樣流汗天氣的夏天,又產生過另十一個同樣需要綢緞金銀的生命以後,那個生命乃被稱為長壽而又有福氣的婦人。這個婦人,今早由兩個老媽扶著,坐在床前,攏一下斑白稀疏的鬢髮,對著半碗火腿稀飯搖頭:「趙媽,我哪裡吃得下這許多?你把鍋裡的拿去給七少奶的雲乖乖吃罷。」

七十年的穿插,已經捲在歷史的章頁裡,在今天的院裡能呈露出多少,誰也不敢說,事實是今天,將有很多打扮得極體面的男女來慶祝,慶祝能夠維持這樣長久壽命的女人,並且為這一慶祝,飯莊裡已將許多生物的壽命裁削了,拿它們的肌肉來補充這慶祝者的腸胃。

前兩天這院子就為了這事改變了模樣,簇新的喜棚支出瓦簷丈餘尺高。

兩旁紅喜字玻璃方窗,由胡同的東頭,和順車廠的院裡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前晚上六點左右,小三和環子,兩個洋車伕的兒子,倒土筐的時候看到了,就告訴他們嬤:「張家喜棚都搭好了,是哪一個孫少爺娶新娘子?」他們嬤為這事,還拿了鞋樣到陳大嫂家說個話兒。正看到她在包餃子,笑嘻嘻地得意得很,說老太太做整壽,——多好福氣——她當家的跟了張老太爺多少年。

昨天張家三少奶還叫她進去,說到日子要她去幫個忙兒。

喜棚底下圓桌面就有七八張,方凳更是成疊地堆在一邊;幾個夫役持著雞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麼孫少爺,侄孫少爺,姑太太們帶來的那幾位都夠淘氣的。李貴這邊排好幾張,那邊小爺們又扯走了排火車玩。天熱得厲害,蒼蠅是免不了多,點心乾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擺。

冰化得也快,簍子底下冰水化了滿地!汽水瓶子擠滿了廂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見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來。

全要冰起來!真是的,今天的食品全擺起來夠像個菜市,四個冰箱也騰不出一點空隙。這新買來的冰又放在哪裡好?李貴手裡捧著兩個綠瓦盆,私下裡咕嚕著為這筵席所發生的難題。

趙媽走到外院傳話,聽到陳升很不高興地在問三個挑夫要多少酒錢。

「瞅著給罷。」一個說。

「怪熱天多賞點吧。」又一個抿了抿乾燥的口唇,想到方才胡同口的酸梅湯攤子,嘴裡覺著渴。

就是這嘴裡渴得難受,楊三把盧二爺拉到東安市場西門口,心想方才在那個「喜什麼堂」門首,明明看到王康坐在洋車腳蹬上睡午覺。王康上月底欠了楊三十四吊錢,到現在仍不肯還;只顧著躲他。今天債主遇到賒債的賭鬼,心頭起了各種的計算——楊三到餓的時候,脾氣常常要比平時壞一點。

天本來就太熱,太陽簡直是冒火,誰又受得了!方才二爺坐在車上,盡管用勁踩鈴,金魚胡同走道的學生們又多,你撞我闖的,擠得真可以的。楊三擦了汗一手抓住車把,拉了空車轉回頭去找王康要賬。

「要不著八吊要六吊,再要不著,要他×的幾個混蛋嘴巴!」楊三脖干兒上太陽燙得像火燒。「四吊多錢我買點羊肉,吃一頓好的。蔥花烙餅也不壞——誰又說大熱天不能喝酒?喝點又怕什麼——睡得更香。盧二爺到市場吃飯,進去少不了好幾個鐘頭。」

喜燕堂門口掛著彩,幾個樂隊裡人穿著紅色制服,坐在門口喝茶——他們把大銅鼓撂在一旁,銅喇叭夾在兩膝中間。楊三知道這又是哪一家辦喜事。

反正一禮拜短不了有兩天好日子,就在這喜燕堂,哪一個禮拜沒有一輛花馬車,裡面攙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車還停在一旁。

「王康,可不是他!」楊三看到王康在小挑子的擔裡買香瓜吃。

「有錢的娶媳婦,和咱們沒有錢的娶媳婦,還不是一樣?花多少錢娶了她,她也短不了要這個那個的——這年頭!好媳婦,好!你瞧怎麼著?更惹不起!管你要錢,氣你喝酒!再有了孩子,又得顧他們吃,顧他們穿。」

王康說話就是要「逗個樂兒」,人家不敢說的話他敢說,一群車伕聽到他的話,各各高興地湊點尾聲。李榮手裡捧著大餅,用著他最現成的粗話引著那幾個年輕的笑。李榮從前是拉過家車的——可惜東家回南,把事情就擱下來了——他認得字,會看報,他會用新名詞來發議論:「文明結婚可不同了,這年頭是最講『自由』『平等』的了。」底下再引用了小報上撿來離婚的新聞打哈哈。

Views: 13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