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遠方總是使人向往的。

  其實有美的遠方,有醜的遠方。

  越遠越朦朧,越朦朧越神秘。那神秘常使我們幻想:遠方的平房變成宮殿,遠方的小溪變成大江,遠方的強悍變成溫馴,冰雪封蔽的遠方變成綠土。一些最壞的形容詞,也可能被加在我們所不喜歡的遠方。

  人們總是愛制造遠方,雖然昔日的遠方依舊是今日的遠方。莫爾的“烏托邦”,培根再造的New。遠方的夢土也許有神仙,但徐福入海未回,秦始皇死了,求仙藥的夢卻未死,依舊使後代帝王失眠。可憐東方朔走遍了遠方,依然不見可愛的神仙。

      (Feature Photo:www.facebook.com/bchristinaphotographywww.facebook.com/bchristinaphotography

    
     神仙渺而不可慕,因為神仙壓根兒就只在我們心裏的遠方。

  茫茫大海,浩瀚似無岸。那遠方的神秘,誘惑了靠海的民族而遨遊海上,從事探險。征服與掠奪,給受海水沖擊的國家的文明增添了一些色彩。出瀛海又有瀛海,遠方的海像女妖,迷人也兇狠。東漢時班超的一位部將甘英,曾想從條支渡海到大秦(東羅馬?),但大海茫茫似棲息著死神,而打斷了他的念頭,甘英壯誌未遂,和亞歷山大未渡印度河到他向往的遠方一樣,常使我惋惜。

  山是縱的遠方。有限的高峻是無限的蠱惑,長年的沈默是不變的磁力,山不迷人人自迷,總是使人自動地往它那裏去;登高山又有高山,登不完的高山登不完的向往。這縱的遠方的凜然曾磨削人的鬥誌,使古老的印度民族在無助的茫然中孕育悲觀的思想。這縱的遠方的悠然常是人們靈魂的安慰。怏怏的屈原一直向往昆侖。

   跛腳的拜倫以眺望寫出對山的感情。對一個愛縱的遠方的人來說,只能做山下的青草,而不能是山上的雲,也是悲哀的了。

  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遠方,而陶醉在似有似無的夢境裏。列子湯問篇造了一個終北國,雖不是天堂,卻使周穆王去了以後樂陶陶,回來後迷糊了好幾個月才恢復正常,使人神往。天真的希臘人也在他們的北方造一個Hyperboreans的國,在南方造個Ethiopia,使後世的人糊裏糊塗地考證。好似過了兩千多年後,我們忽然找到了古人所向往過的遠方了。當然,好幻想的古人,也想象一些醜惡的遠方,只是不願提起而已。

  東方!東方這個神秘,至少有二千年,是歐洲人的夢魘。中國曾許久是西洋人心靈的寄托,想象中的天堂,而使他們一直試圖在探知這遙遠的東方。東方,東方,蒼老的東方雖早已不再是西洋人的天堂,但仍是他們的遠方,像龍一樣,依然神秘,以一股莫名的力量向西方招引,引來了一個青年研究我國的歷史,而且興奮地向我說:“我終於來到了這裏,來到了從小就向往的東方。”

  一個最真最善最美的遠方一直使人向往,那是天堂。對天堂的向往曾支配了西洋的中古史,而使人們不惜犧牲世上的幸福,以通過上帝啟示的窄門進那遠方。可是一直沒有人從天堂回來,因此到現在人們還在向往天堂,而且天堂似乎越來越美了。地獄也是最遠的遠方,想到它,就像暴風雨前烏雲的陰影覆罩著,使我們有著莫名的恐懼。有人向往天堂而做好事,有人怕進地獄而做好事。遠方,常常冥冥地在驅策著人!

  血液裏似乎遺傳著流浪的鮮紅,幾乎每個人有遠行的沖動。雪萊的回憶:“我曾是遠方原野的浪人,我曾航過大河。”也幾乎是每個人的夢。遠方的漫遊,雖然摻著鄉愁,卻一直在開展人們的胸懷,成熟人們的思想。古希臘的兩位史學家希羅多德與修西底德斯和我們的司馬遷一樣曾漫遊遠方,而寫出那麽有氣魄的歷史!年輕時遠遊埃及,看到了與雅典不同的另一型態的文化,使柏拉圖開拓了視野,而影響到他“理想國”的著作。人間到處可以找到異鄉人,遠方的憧憬把他們帶到異鄉,甚至在異鄉成功了他們的事業。300多年前,英國有個年輕人離開了故鄉來到他的遠方倫敦,給了我們不朽的禮物——莎士比亞的戲劇。

  “當我長大了,我自己要去那裏。那地方比起我們這裏來是幾千倍的美麗,那裏根本沒有冬天,你一定同我去,好嗎?”在席篤姆的《茵夢湖》裏,那個小賴因哈向小伊麗莎白這樣說,真是寫出了許多小孩子對遠方的夢。還有什麽比小孩子的夢境更天真更美?“我去。”小女孩應和著小男孩的夢,“但媽得同我們去,你媽也去。”“不。”他這樣回答,“那時他們太老了,不能同我們去了。”

  “可是我不能自己去。”

  “噢,你可以的,那時你是我太太,別人就跟這件事不相關了。”

  如果有人賣夢,小孩子也許要買長大的夢。小孩子期望自己長大,而可以無羈地去遠方的夢土遠遊。這雖是小說裏天真的對話,其實也是證實人生的寫照。

  從童年的夢裏醒來,年輕人有著遙遙的前程,遙遙的前程是一連串的遠方。一切對他好像那麽遠,連死亡對他也是遠的。也許他一無所有,卻至少有一股澎湃的熱血與勇氣。也許他不知走向哪裏,卻有著走向遠方的決心。遠方也許是兇惡的敵人,但他依然向前。遠方也許有暴風,有狂瀾,但他依然把船向前駛去。遠方也許像非洲的莽林,滿布死亡,但他依然走近。遠方也許是荒漠,但樂園是開拓了的荒漠,他要去,去那遠方。還有什麽喜悅比抵達夢土更使人歆羨?——那第一批到達新英格蘭的清教徒,看到的夢土雖荒涼,卻高興得跪下來感謝上帝。也許他在遠方造樂園。也許他又覺得老家是親密的遠方。也許他死在遠方。也許他從遠方回鄉。

   也許他凱旋。即使手上一無所得,他的心裏仍有收獲:有一天,可以告訴別人,他曾去過遠方,那很少人去過的荒漠!

  幻想可以點綴生命,但只是遠方的雲不能構成天空。向往可以活潑生命,但不是人生。我們總不能成天幻想遠方,只是向往,只是想往,而拋棄現實。曾看過賽克爵士寫的《探險史》,那是人類從古到今,用行動去實現抵達遠方的奮鬥記錄。

   如果只是向往,遠方依舊是遠方,向往永不能成為歷史。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天文家總是全神觀望天空,有一次不小心跌到井裏去了。他呼救後鄰人跑來,知道了他落井的原因後,就跟他說:“你怎麽只註意天上的東西而不註意地上的呢?”

     伊索的這一則寓言,真的是要告訴我們些什麽的。

     醉看遠山,遠山更美。幻想使人沈醉,我們常醉看遠方而自以為清醒。遠方不一定如想象中的那麽綺麗,或那麽醜惡。如果前秦的軍隊走近一點,也許不會把草木誤認做兵。如果我們登上了月球,也許發現它並不如遠在地球上看時那麽漂亮,那時反而看地球才漂亮哪!

  無論我們到哪裏,天空總在上面。遠天的星辰以常年的靜默逗人遐思。我們發現一顆星,卻另有一顆星。如果人生是無涯的嵯峨山脈,那麽活著就是一連串對遠方的向往與朝聖,我們到了一個遠方,卻又有另一個遠方在呼喚。無窮的遠方,有限的生命,使人抱志飲恨。

      一個剛會走路,在生命黎明的小孩,也會有他的遠方;一個走過長程,進入生命黃昏的老人,仍會懷抱著他的遠方。多少英雄要以有限的生命去征服無窮的遠方,但遠方依舊微笑,而英雄卻一個個倒下。聖海倫島曾經是年輕的拿破侖的遠方,卻也是老邁英雄倒下的孤島。你,人生旅程上的英雄,有一天也會在遠方的微笑裏倒下——那不是悲劇,那是命運。

  總是有許多人願舍棄眼前的幸福到遠方去,就讓他們去吧!不必用佳肴把誌在高空在鳥桎梏在籠子裏,盡管籠子多大,籠子不是天空。

  或美或醜,對你,遠方仍是溫柔的有力的挑戰,你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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