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玲·極短篇/不一樣的德國旅館

馮琪教授的德國講學之旅有一個不算波折的小曲折。柏林那間大學跨文化中心的職員在電郵中說:「我們跟柏林市中心有家旅館很熟,妳住那兒很方便、舒適。」但在她由澳門出發前兩個月收到她的電郵說:「對不起啊,妳來的那幾天世界足球杯在柏林舉行,所有酒店都滿了,我還在努力找。」幾天以後有好消息:「打了一百通電話,訂到了,是阿斯干酒店,也在市中心,很方便的。」

馮琪飛抵柏林機場時,研究中心一位助理來接她,叫了計程車送她到酒店。果真是在市中心一條林蔭大道上。酒店大門左右都是名店,一邊是香奈兒,一邊是愛馬仕。酒店大門算不上大門,只比普通住家的門大些,卻是道老舊的雕花厚實木門。門旁是各層的電子按鈕,酒店在二樓,其他樓層都在私人名下。進門右邊是那種20世紀四十年代加裝的小電梯。馮琪進了電梯像進了時光隧道。櫃台周圍布置得古色古香,實心木老家具,窗子和門廊到處垂著絲絨簾幕。櫃台裡坐著一位圓潤親切的女經理,一口德國腔的英文。馮琪的房間是個小套間,單人床的床頭和床尾都是花葉圖案的鐵條,臥室天花板垂下水晶燈。小客廳則放了一張歐式的小沙發椅,織花厚棉布料的。小木桌上卻放著十幾年前老舊的箱型電視機。馮琪想,她的朋友駱以軍一定喜歡這種調調兒。

(Feature Photo:Windows #2 by Alessio Trerotoli


第二天的早餐也帶來小驚奇。因為時差她一早就醒了,七點去餐廳,一個客人也沒有,這餐廳更像沒落貴族家裡的大客廳,歐式的桌椅,靠牆放著長方形巨大的桃花心木杯櫃,其上有一面十八片方鏡子組成的大鏡子,每一片鏡子的邊緣上,水銀都剝落了。馮琪在鏡中見到有一個黑髮的白種男人走過餐廳外的走廊,個子高瘦,一套緊裹身上深棕色西裝,面容愁苦。她回過頭望,那個男人已經走出視線了。

這一天馮琪去參觀了三家博物館。第三天她沒有出門,因為晚上要去大學演講。她把行李箱中的一罐茶葉和禮物紙拿出來,打算給邀請她來的德國教授包個小禮物,可是需要剪刀。走出房門,窄窄的走道上有好幾堆清潔用品,三個人走進走出,看來酒店正在做大清點。她分不清誰是職員誰是客人,因為這家的員工不穿制服。旁邊走過一位穿綠色襯衫的中年男子,微胖,稍禿頭;就向他借剪刀。他看她一眼,去工作間取來剪刀,刀口對著他自己,禮貌地交給她。馮琪想,這個人有教養。

到了下午她到櫃台叫人來清掃房間,自己到餐廳坐在沙發椅上整理講稿。那位穿綠色襯衫的男士走過來說:「來,請妳加入我們,到大廚房來喝酒。」

馮琪問:「你們是每周都有員工的聚會嗎?」

他說:「不是,一年一次吧,但這是最後一次。」

「什麼意思?」

「我就是這家旅館的老闆。明天就結業了。」

她瞪大眼睛:「明天就結業?能否請問我原定明天就離開,沒有問題吧?」

老闆誠懇地望著她:「沒問題,妳是我們最後一夜的三位客人之一。」

馮琪想,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廚房裡一共有八個人,只有她是房客,六個員工打理這十六個客房的旅館;氣氛融洽,但有那麼一點悲傷。原來老闆是俄國人,五年前從一位九十歲的德國老太太手中買下阿斯干酒店,續聘了六位員工,保存原有的古典風格,但因為房子的租金太貴,年年虧損,就決定結業。老闆跟她說,這家酒店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卡夫卡在這裡住過。馮琪請老闆帶她去參觀,那是一間非常大的套房,臥室牆上掛著一幅海景的油畫,陰沉的天空,浪中一艘孤舟。一張大書桌對著窗外的中庭,想九十年前中庭應該是花圃,不像今日放幾個大垃圾箱。

當晚馮琪有一個夢境,她置身十多個衣著華麗的人士之中,女士們穿長及腳面的窄口裙。大門和樓梯之間的壁爐燃著熊熊的火焰。進門左邊不是公寓,而是巨大的廳堂,酒店的櫃台就在對面,大堂中央吊著晶亮的大水晶燈。這時大門開了,秋風掃進來,走進一位高瘦的黑髮男子,面容憂鬱,他咳起嗽來,用手掩住他削瘦的臉……

阿斯干酒店建於1900年代,五層樓高,是柏林最豪華的酒店之一。卡夫卡在1923年40歲時住進這家旅館寫小說,1924年去世。第二次世界大戰這幢大樓倖免於盟軍轟炸,但戰後,旅館只剩下一層樓,其他都改成公寓。至於卡夫卡當年住的房間是否是馮琪參觀的那間,待考。(2015-07-15 09:04:5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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