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的抽屜裡,一封遺書靜靜躺在裡面。

想像不出父親寫它時的心情。信紙很薄很輕,拿在手中,如鉛般沉重。

寥寥數語,以「女兒們」開頭,簡單交代了後事。看到最末一句:「我走的時候,請將伙食搞好,讓前來送行的親朋好友滿意而歸。」不知為何,我忽然笑了。這就是我的父親,一生只為別人著想而總忘了自己。他甚至將與人世作別的葬禮,當作自己遠行前的一場盛宴。

高大俊秀的父親並非土生土長的小城人。當年到外祖父家拜會長輩,報稱祖上曾是做生意的,父母早逝,中學畢業後孑然一身,從家鄉來到小城搞土改參加革命工作。

吴 冠中·四川水田 


那個年代能讀到初中畢業已算是相當稀罕,據說外曾祖父見這個漢族小夥子長得白淨斯文,又有文化,看來從前家境也不錯,跟自己的孫女應該合適,而且無父無母,孫女嫁過去就不會受婆婆的閒氣。再加上父親手腳勤快,很會籠絡人心,因此除了母親一人,家裡大大小小全都對他讚不絕口。

母親在大家庭的壓力下被迫嫁給父親。據說母親出嫁的頭天夜裡,母親心儀的項姓傣族小夥在外婆家對面的竹樓上,唱了一晚上的情歌,歌聲哀怨淒婉,愛意綿綿,把母親的心都給唱碎了。

漢族與傣族的婚姻當時並不普遍,文化差異、思想迥別、生活習慣、飲食習慣、語言障礙等諸多因素困擾著他們。這段婚姻終於在我十四歲那年宣告結束,母親從如花的年紀開始,忍受了父親醉酒發瘋打人的折磨二十二年之久後,終於拿出了這輩子最大的決心和勇氣提出離婚。這一樁離婚案的判決,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那落後的邊境小城,掀起了軒然巨浪!

我始終相信父親是深深愛著母親的,但是因為從來得不到母親熱情的回應,他在那種冷漠的婚姻罩子裡徹底崩潰,變成了一個歇斯底里的醉漢。而神奇的是,一直不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的父親,因國家對少數民族的保護政策被法院單方面判決離婚之後,痛哭一場,從此滴酒不沾。

前年送母親從我們這裡回家鄉,我的一句玩笑話竟然圓了父親一輩子的夢。我問母親:「你回小城之後,我走了,行動不便的你怎麼生活?」母親看看我,沒說話。我說:「不如索性搬到父親那邊,相互有個照應,再好好找個保母照顧你們,那樣就完美啦!都大半輩子了,您該不會還放不下吧?」

母親這回竟然想都沒想,輕描淡寫地說:「好啊,那就搬過去吧。」我以為聽錯了,再問一遍,還是答說:「好啊,那就搬吧。」

母親頂著家族的壓力,頂著小城裡風言風語的壓力,堅決地說了句:「我都這把年紀了,我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誰也不能阻止我!」辛苦了一輩子的父親已經償還了他的債,終於在與母親分離了二十八年後等得母親歸。

住在同一屋簷下的父母,不像夫妻,倒更像老朋友,噓寒問暖,聊著張家長李家短。看著父親對中風後行動不便的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聽著母親孩子一般快樂的笑聲,一種遺失已久的溫暖在我心裡慢慢發酵。

母親前往美國定居的簽證忽然在此時獲批,消息傳來,父親的眼神有些慌亂。一向冷漠的母親忽然溫柔地對父親說:「你呀,要好好保重身體,等著我回來呀!到老大那住一年我就回來。」父親眼泛淚光,默默地拍拍母親的手。

久住的病房成了父親第二個家,他送走了一撥又一撥的病友。

整個下午,我靜靜安守於父親床前,父親淺睡時,為他誦經。黃昏來臨,父親無食欲,我便讀書給他聽。立春以來,父親的狀況愈加不好,病魔是如此可怕,而更為可怕的是一個人精神的自毀。這個昂首挺胸走進病房的男人,躺倒在窄窄的病床上之後,意志力竟可怕地消失殆盡。從一開始手腳不會動彈、無法進食,到大小便失禁,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威嚴的父親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細心地為父親洗了臉,再清洗那似乎怎麼也洗不乾淨、積滿厚厚繭子與汙垢的腳丫。父親微閉雙目,不吭一聲,偶爾會抬眼瞅瞅他的小女兒,滿懷歉意卻又無可奈何地咧嘴笑笑。我為他洗完後,給他脫皮的臉以及乾裂的雙腳全抹上護膚霜。父親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喊:「不要抹了,不要抹了,搽那麼漂亮幹什麼,反正都出不去了。」我嘴上笑著說「不許亂講話」,暗地裡卻背過身努力睜大眼睛,好讓眼眶裡打轉的淚不會掉下來。

父親忽然尋找他的拐杖,躺在床上神情凝重地握住,眼睛看著窗外的遠方,輕輕地一下一下敲打著地面,也一下一下敲打著我們疼痛的心。我知道拐杖此刻便是父親的雙腳,一步步邁向遠在異國的母親。父親竟然哼起了一首老歌:「橫斷山,路難行,天如火,水似銀…戰士雙腳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旁邊的倆老頭也來了精神,跟著合唱起來。

不曉得遠方的母親,能否聽到家鄉那個老頭子,於病房內拄著拐杖如此艱辛卻又情深意長的歌唱?

午夜的病房,剛被搶救過來的父親又沉沉睡去。醫生問我,倘若危險再現,要不要選擇讓父親插喉救治。

我平靜地回復年輕的女醫生:「不,我會帶父親回家,讓他安心且有尊嚴地離開這個世界。」

女醫生的眼神有點複雜,她看看我,點了點頭,隨後拿起一堆同意書讓我簽字。她伸出手,向我表示她的敬意。

凌晨四點,父親忽然清醒過來,面色也似乎轉向紅潤。他先是睜大眼睛四下裡看,好像在找尋什麼,目光最後停留在我身上。看著忽然精神奕奕的父親,我滿心歡喜!他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嚴父,就在此刻,他滿眼慈愛地凝視著我。我驚喜地握住父親的手,正想說話,他卻伸出手,慢慢抬至我的額前,猝不及防地,在我早已不再年輕的面頰上輕輕擰了一下。我竟是一愣─父親一直嚴厲,從沒有過如此溫情而又俏皮的舉動。父親緊接著小聲說了句:「三三,你辛苦了。」把頭埋在父親枯瘦無力的手掌中,我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父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給了他人到中年的小女兒一生最高的獎賞,更賜予她一段生命中最溫暖的記憶。

父親的眼光忽然轉向屋頂,一隻碩大的黑色蝴蝶不知何時闖進寒氣逼人的病房,正撲扇著翅膀上下飛舞。我與父親兩手相握,默默凝望著神秘而至的黑蝴蝶。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祖先,前來迎接父親到另外一個世界?

薄霧。小城。柚木樹。

老庭院。陽光。寺廟。

母親的輕愁與笑。

舊居。瓦罐。丁香花。

玫瑰床單。泛黃牆紙。安靜素顏。

整整一年,恍然如夢。

我拿什麼來祭奠你,親愛的父親?

此刻你立於高山之巔,遠遠看著那異國歸來步履蹣跚的老妻。

你只是觀望,並不召喚。你後半生的時光都用來等待,此刻你還在等。

為你建一座花園,我們要為你建一座花園。女兒們曾這樣說。

如今,在那高崗上,紫色的杜鵑開了,堅果樹長高了。

而潔白的柚子花,春天來了,它們很快便香溢四野。

(abc/摘自《西南軍事文學》2015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圖/李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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