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蒙面騎士馬科斯 (1)

關於這本書,我最高的希望是能夠跟大家去分享一些非主流的思想資源,非主流的文化資源,非主流的世界景觀,我的最低希望是希望當今的中國人,可以看到另外一種精彩的人生,我們的英雄不該只有比爾·蓋茨,不該只有用金錢來衡量的成功者,還可能有另外一種人生。

(一)

大家下午好,歡迎大家來參加每個周末下午在單向街書店舉行的沙龍。

今天我特別高興能夠介紹著名學者、也是我的老師戴錦華先生,其實要過多的介紹戴老師的學術成就有點畫蛇添足了,她在中國當代電影、女性主義文學和電影、以及文化研究各個方面的成就,可能在座的許多朋友都已經了解。

今天這個沙龍對我還有一層特殊的含義,不知道在座有沒有朋友像我一樣,曾經在大學,心智還不成熟,在尋找方向的時候聽過戴老師的課,受到很大的鼓舞——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就已經是非常大的支持,因此決定以後也像戴老師一樣,走一條批判的、獨立思考和自我反省的道路。所以我也想借這個機會對戴老師表示感謝和致意。

那我們今天的主題是有關一本書,《蒙面騎士》,戴老師編輯和翻譯的一本書,我不知道有多少朋友看過這本書,書的作者是墨西哥遊擊隊的一個領袖馬科斯,但是裏面的內容都是非常有趣、充滿想象力的小故事和書信,我閱讀的時候完全意外,也看得很入迷,同時對其中的矛盾充滿了好奇心,所以要接下來請戴老師講一下,為什麽會介紹這樣一本有趣的書到中國,其中有什麽啟發。

戴錦華:謝謝。

聽說大學是心智不太成熟的時代,讓我感到很緊張,好像一直在欺騙心智不成熟的年輕人。在座的朋友看上去心智都比較成熟,所以比較放心,希望能跟大家共享一些東西,也希望能給大家爭論一些問題。這樣的空間好處就在於不是一言堂,沒有整齊化一的氛圍,大家願意聽就聽,不願意聽就可以走,太熱了可以走,聽得沒勁了也可以走。

我今天想就這本書,《蒙面騎士》來給大家談一些我的感想。剛才主持人介紹我的時候說,可能有一些朋友已經對我略有耳聞,如果大家真的對我略有耳聞的話,大概會知道我是一個說得好聽點,不守成規的人,說得不好聽是不務正業的人。我自己喜歡的一種表述是:如果我也算作“學者”,我大概屬於不甘心被綁在一個學科的戰車上的一個人。

這是我第一次做翻譯,而且翻譯了這樣一個奇怪的人——今天世界上碩果僅存的一處左翼遊擊區的遊擊領袖。但是這本書出來以後,好像給書店帶來一點麻煩,就是書店不知道把它歸在哪一欄。最後我發現,大部分書店都把它放到了外國文學那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對的,因為這個書的作者盡管是一個遊擊領袖,但是他的作品卻受到了世界各國的文學家、文學愛好者熱情的關註。他本人也和若幹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成為莫逆之交,一個法國著名學者雷吉斯·德布雷,甚至認為副司令馬科思,是今天拉丁美洲最優秀的作家。

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文化現象,我們經常說一手持劍,一手持筆,或者一手拿槍,一手寫詩,這經常是一種修辭,但是在這個人物身上,卻是一種非常真切的現實。同時我覺得又很荒誕的是,他的書放在文學部分不合適,他的書充滿了文學性,他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是驚人的,我最早也是被他的文字所迷住,然後開始翻譯他的文章,但是他用這種非常文學性的語言和文字所討論的東西,卻不僅僅是文學,而且是今天的世界,是明天,是未來,他重新復活了這樣一些字,比如說“夢”,比如說“想象”,比如說“希望”,比如說“未來”。

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這個觀點,我認為今天的世界,所謂後現代主義的時代,把我們帶到了這樣一個生存狀態之中,這個生存狀態我管它叫“封閉了的現代時”,就是每時每刻我們只擁有此刻,而這個此刻不連向過去,也不通往未來。有一種說法是,討論五年以上的計劃是蠢豬,因為今天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五年以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更有趣的是,十年以上的過去已經變得遙不可及。因為現在的世界是以這樣的速度發生的,就是今年的流行就是明年的懷舊,就是後年的經典,大後年這些東西早已經被遺忘了,被埋葬了,死亡了。所以我說我們生存在一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一個“封閉了的現代時”當中,所謂“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擁有”。

但是事實上,我們每個人仍然背著歷史,我們每個人必將走向未來。愛因斯坦說過一句話:我從來不討論未來,因為它來得足夠快。換句話說,你可以不關心未來,你可以不討論五年以上的計劃,但是五年,十年,一輩子,其實只是一瞬間。於是又有人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何苦呢?好,你也許認為一百年的生命很快,但是從一個人,每一個個體的經驗來說,一百年又足夠漫長,你在這一百年當中可能會經歷到很多很多你始料不及的東西,你今天拒絕去思考的東西,明天成為了現實,你就不得不去面對。

所以我說這是馬科斯的意義,他用一種文學的方式去書寫政治、哲學、社會、歷史文化,用一種文學的方式去打開理論已經完全無語的那些領域和空間。對我來說,他最重要的是給了我一種可能,一種希望,讓我覺得某些我們今天已經完全沒有語言去說,沒有語言去想,沒有辦法去思考的東西,其實或許換一種方式,就有另外一個世界在我們的面前打開了,這是我先對這個人物做一個很不直接的介紹。

接下來我想跟大家分享一下為什麽我盡管一向不務正業,最後居然不務正業到了去翻譯一本拉丁美洲的遊擊隊隊長的書信公報集,為什麽?有什麽東西使我做了這樣一種選擇?剛才介紹了一部分原因。另外一部分,是對我來說,這本書同時向我打開了另外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對我、對多數的中國讀者、中國的思考者來說關閉了。這個世界叫什麽?就是拉丁美洲,再說大一點就是第三世界。

在這裏我想稍微扯開去一點,我想大家都熟悉一個說法,就是“新時期”。1978、1979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我們說中國結束了“閉關鎖國”的歷史,向世界打開了國門,“新時期”到來了。這句話說對了沒有呢?在座的好像都比較年輕,沒有我的同齡人,如果有我的同齡人的話,我們可以真切的回憶起來當時多少新奇的東西突然湧到我們的面前。但是“改革開放”30年過去,我們再返回那段歷史,發現“‘閉關鎖國’的中國終於向世界打開”,這個說法本身是對的,又是錯的,它說出了一部分真實,又制造了一個謊言。

我想說的是中國從來不曾自在於世界之外,所以中國“走向世界”這個說法是非常荒謬的,在邏輯上不通的。為什麽說不通?就是中國“走向世界”意味著此前中國在世界之外,中國怎麽可能自外於世界呢?

扯得遠一點,有一本書,大家也許讀過,是一個著名的美國經濟史學家,安德烈·貢德·弗蘭克的著作,叫做《白銀資本》,講的是17世紀的世界,17世紀已經存在著一個全球的商業經濟貿易資本體系,在這個體系當中,商品交流的主要形態是陸路交通,而在陸路交通的全球資本商品交易體系當中,中國是世界中心,也就是我們所知道的著名的“絲綢之路”,當時中國的商品不光銷往中東西亞,同時遠銷到歐洲,遠銷到非洲。

我想大家也許已經知道了這個古老的故事,就是為什麽會有一場鴉片戰爭?為什麽會爆發鴉片戰爭這樣的一場荒唐的戰爭?一個國家為了向另外一個國家賣毒品發動一場戰爭,而且我想大家也可能知道,實際上在當時的英國國會當中,發動鴉片戰爭的決定是一票之差通過的,就是一票的多數,到今天為止英國的史學家,英國的知識分子的最大的恥辱,是鴉片戰爭。

為什麽一個國家,一個以民主、自由、平等作為自己的主要追求的國家,居然可以對另外一個國家發動一場戰爭來賣毒品呢?理由很復雜,理由也很簡單,是因為當時中國是世界貿易的中心,英國已經無法負擔他們和中國的貿易的“剪刀差”,就是所有的東西都是他想向中國買的,而中國沒有任何東西要買它的。因為當時英國出產粗紡羊毛,粗紡羊毛是它最主要的出口商品,而大家都知道中國是絲綢之國,中國早已經有了高度的棉紡技術和到今天為止世界都難以企及的絲綢技術,而他們要向中國買棉織品,買絲綢,買瓷器,買很多很多東西,也就意味著大量的白銀滾滾流入到了中國,它必須要創造一種中國不能缺少的需求,一個巨大的需求,是什麽?鴉片。

所以我們說封建中國閉關鎖國嗎?不閉關鎖國,中國那個時候曾經是世界的,前資本主義時代世界貿易體系的中心,大家如果不相信可以去看《白銀資本》的全部敘述,它那麽詳盡地敘述了這一段歷史,所以咱們以前把帝國主義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大門,描述為因為中國“閉關鎖國”,因為中國保守落後,所以才招致了帝國主義的侵略,這種敘述也有一方面為真,一方面為偽。

我們扯遠了,回來說,接下來我們說“改革開放”是結束了閉關鎖國的時代,向世界打開,中國開始走向世界,又錯了。有兩個錯誤,一是1949年以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采取的並不是“閉關鎖國”的政策,但是它又必須“閉關鎖國”,原因在哪裏?不是它自己閉了關鎖了國,是別人閉了它的關,鎖了它的國。大家不要忘記沿著中國的海岸線,一線排開去是“冷戰”的資本主義陣營,所以中國被封鎖在“冷戰”的資本主義陣營之外。而中國為了追求獨立的工業體系的建立,又和社會主義陣營的蘇聯發生了沖突,於是它的背後一線是蘇聯的封鎖線,所以中國被兩大陣營夾擊、閉鎖在這樣一個封閉的大陸狀態之中,這是在任何情況下也不可能打開的,這是一個我說中國“閉關鎖國”為假。

第二個說中國“閉關鎖國”、中國在世界之外為假,是因為那時候中國也在世界之中,這個世界是什麽呢?就是第三世界,大家不要忘記在美國、蘇聯兩大強國的反對之下,中國還是在1971年加入了聯合國,當時周恩來有一個說法是非常形象和準確的,他說中國是第三世界的窮兄弟,一人一票,靠人數多,楞把中國擡進聯合國的。換句話說,即使在“冷戰”的全面封鎖之下,中國仍然在世界之中,中國仍然有它廣闊的世界網絡,這個網絡就是第三世界。

1979年中國開始了“改革開放”的進程,國門確實打開了,我們的視野確實打開了,這個視野是什麽呢?是歐美世界,是發達國家。我們再一次遭遇到了歐美國家,遭遇到了發達的資本主義世界,這是一點錯都沒有的,但是有一點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註意到了,就是與此同時,中國的國際視野、朝向第三世界的國際視野就落幕了。

在我成長的年代,我讀的小說是越南小說、東歐小說、蘇聯小說、緬甸小說……等到我進入大學的時候,我讀的就是歐美的作品了,慢慢的我就完全不知道在第三世界國家發生著什麽樣的事情。

我還有兩個經驗非常有趣,一個經驗是我在臺灣的時候,一幫朋友領我去一個餐館,這個餐館是緬甸風味的餐館,那些朋友們就開玩笑說,我們來這兒不是吃飯的,我們來這兒是看美人的。是什麽美人呢?他們就笑著指給我墻上一張很大的照片,確實是一個非常美麗的一個女性。我就說她是誰啊?那幫人說你不知道?我還很得意的說,我從來不知道流行明星。他們說,這個不是流行明星。我說我確實不知道。最後他們終於相信我不是開玩笑,告訴我說,那是緬甸著名的反對領袖昂山素姬,一個世界知名的、明星級的反叛女政治家。我非常驚訝的發現,我自以為我已經走向世界,自以為世界的視野在向我打開的時候,其實有另外一個視野對我關閉了。

我後來檢索資料發現,其實我們的傳媒也報道她,不過她在邊角的位置。而我自己有意識的選擇了不看,我不關心緬甸發生了什麽,我關心的是美國發生了什麽,歐洲發生了什麽。

第二個例子,就是這個馬科斯。1994年,墨西哥一個新的武裝起義震驚了全世界,從1994年至少到2001年,事實上直到今天,馬科斯始終以這種環球傳媒明星的方式,吸引著全世界各國人民的關註,後來我發現中國傳媒也有報道,但是我一無所知,所以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大概一種新的主流文化的建構,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發生的:一方面是某些消息以突出的、反復的方式出現在你的面前,呼喚著你去了解它們,去認同它們,而另外一些東西卻消失了,或者說在邊角中,或者即使在它出現在你面前,你也不關心,而主流的方式還教給你一種接受和指認這樣一種文化現象的方式,你只能用它的方式去看。

比如說馬科斯,他有一個蒙面形象,於是我們的指認方式大概十有八九就說恐怖分子,只有恐怖分子才蒙面。這裏有兩個大無知,一個無知就是這位遊擊隊長是以符號學遊擊戰、網絡遊擊戰而著稱的,他們和政府軍的正面戰爭只發生了一天半,所有沖突當中的死傷人數不超過27個。這本身就是一個創造。第二,你不知道,你無知,你無知在哪裏,你不知道整個拉丁美洲,尤其是墨西哥素有面具文化,佐羅不是一個獨立的故事,佐羅是整個蒙面英雄傳奇當中的一個故事。

比如說我在我們的傳媒上讀到這樣的報道,意大利國際米蘭足球隊全體隊員,是馬科斯的熱愛者,他們經常為馬科斯所領導的“薩帕塔”運動捐款。在2005年初,他們把國際米蘭隊的球衣贈送給“薩帕塔”,馬科斯就穿了他們的球衣,蒙著臉出來跟傳媒拍照。我們的傳媒是怎麽報道的呢?說恐怖分子喜獲贈國際米蘭隊球衣。我看了以後啼笑皆非,我就覺得無知,並且堅持這種無知,這是主流的另外一種態度。22.9.2009 中國《網易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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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蔡鎮鴻 on February 13, 2014 at 10:14am

獨立自信自主熬煮才有廣真味, 尊重容許分離表述才有大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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