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像徵太豐饒了。是我的心靈嘗試去理解，我們這家子上下幾代人，一路上（或各路上）是怎樣延傳到此時、此處的。

商聯會辦知識經濟講座，我在全國十多個城市走了一趟。八月初，在新山講了最後一場，順道獨自回古來老家，和父母生活三天。車子一轉入石子路，便看見屋前的紅毛丹樹，結結實實長了滿樹果子，沈累累的幾乎快垂到地面了。我告訴自己：“這是一萬隻眼睛呀。”是我遺散在這土地無數的生命斷片，湧上枝頭歡迎我回家。

晚飯後，爸爸提起他以前常提的一位老人。爸媽有時到馬六甲尋訪親友，碰見這老人，他總是很欽佩的告訴爸媽，有關祖父生前在馬六甲與柔佛北部一代開芭、行醫和當武術與獅團教頭的事跡。今年春節，爸媽到馬六甲給親友拜年，再找這老人聊天。老人家說：“我知道你們說甚麼，但我太老太老，甚麼也記不起來了！”突然想起，父母的年齡其實也高了。我們便聊了一夜的家族舊事，筆記本松松散散幫忙留下一些素材。

                                                                                                                               （網路照片）

入睡後，我夢見自己重遊蕭紅的故居，正想買樣甚麼當紀念，便醒轉過來。感激這夢的善 意。童年、故鄉、家族的記憶；重遊、紀念、蕭紅的呼蘭，這像徵太豐饒了。是我的心靈嘗試去 理解，我們這家子上下幾代人，一路上（或各路上）是怎樣延傳到此時、此處的。但這一趟回首 上溯的旅程，地圖和資訊竟然殘缺不全。

黑龍江爆發150年來最嚴重的洪災第二年，我到哈爾濱開會。一天中午，我走出會場，和數友人坐上車子，開過松花江朝北走，在天和地無邊無際拉闊的松潤大平原，奔馳了一小時 ，來到了傳世長篇《呼蘭河傳》的所載現場：蕭紅在呼蘭鎮長壽東胡同的故居。買了入門卷，售票員說：“你們請先隨便看看，我叫人到鎮上喊講解員來給你們說明。”

蕭紅十九歲逃離這封建的大家庭，後來便一直沒回來過，十二年後死於香港。現在，坐在古屋前花叢中的，是她的石像。右手翻背支著頷部，左手拿書擱在膝間，還在繼續苦思。曾給兒時的她營造許多快樂的後花園，已經荒蕪，也沒看見那向日葵。

粉紅的芍藥倒是開得真心燦爛。正納罕這地方，似乎比書中所描寫的小了些，講解員來了。還邀了好幾位當地的青年男女一道來，大家笑得正像那芍藥。講解員說：“政府已經把原來所有的土地和房子，都征收回來了，很快的就將整修回舊時的樣子。現在你們看見的，只是一半的地方而已。”

在大屋裏的各房室間走看，原來留下的物件雖已不多，《呼蘭河傳》的部份文字，還是紛紛從我的腦子跳出來，努力的找尋它們的源頭，然後，我們來到一張照片前，是四十來歲清瘦瀟灑的戴望舒，給當時葬在香港淺水灣的蕭紅上花。他剛從日本皇軍的牢房出來。我說，戴望舒寫了一首詩《蕭紅墓畔口占》。

剛說完，講解員馬上吟起那詩來：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給他接下去：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靜聽著海濤閑話。

唸完，大家寂靜了下來；好一陣子，才又想起像芍藥一般的笑。

靈魂是不滅的；有些記憶已經進入了永恒。在奧秘的時刻，借著文字或其他載體的雙翅，一下子飛出來，就感動許多人。

（收藏自8.11.2001《南洋商報》商餘版《陪夢散步》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