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意義，恐怕是要從死的那一頭，倒回來了解的。

死亡，是很真實真實的；現在，我能冷靜的談這些事了。1998年頭，妻子急病入院，我在病榻邊接到一個電話：我的一位好朋友死了，車禍。整棟醫院一下間沒有了一絲聲音，走廊特別的狹長。我問：“老天，你想告訴我甚麼嗎？ ”然後，一位從政的友好膽結石。大家說：“現在醫學昌明，切除膽石的手術很安全。”偏偏，手術失誤了，漏夜由專機送到鄰國趕救。我飛去探望時，度過了危險期的他說：“人很荒謬……。”我說：“也許，老天想告訴我們甚麼。”

妻子平安出院後，我飛到那位英年早逝的友好的城市，到他的墓前上花。在他家族的墓園裏，孤墳一座，躺在裏頭的他，才三十二歲，原來準備承接一個商業王國。我在他發生意外的地點停下車來看，想起我們曾無數次探討的計劃，心裏遂回旋著那一句：“人很荒謬。”

妻子在高燒昏迷時的心靈歷程，和許多人臨近死亡的經驗一樣，一幕一幕的迅速鏡頭，重讀著她此生走過的路。可是，她的心裏有一個聲音：“你會活下來的，而且，你要把這一切經歷寫下來。 ”說著，她看見自己回到了家門，看見孩子和我……。不是看見，是真的踏進了家門的實在感覺。與此同時，她的眼前有一句一句的文字，在書寫當下的境況，是一篇完完整整的成作。她對自己說：“就是這樣好了，不必再修改。”然後，又是一幕幕往昔來時路，又感覺得回到了家；一字不易的，又是那篇文字。重演，又重演，直到病情穩定，熱度完全退去。

去年杪，輪到我了，上前向存在領接了自己份內的無常。鬧肺炎，我算是明白了佛教所說的，生命者，一呼一吸而已。幾乎呼吸不上來了，走到大限的邊陲，聽聞鄰床或鄰房多位男女，瞬間 就跨過界去。老天，我大概還沒修足人世間的學分，居然又折回頭。

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我想，生的意義，恐怕是要從死的那一頭，倒回來了解的。von Franz 在 On Dreams & Death (1998) 一書中總結，從瀕臨死亡者的夢來看，本能的，一般人受到無意識的牽引，臨終能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在繼續的往前流動、轉化，而不是走向一個確定的盡頭。她在書中引述了大量的臨床實例，說明這日常意識所不能理解的心靈現象。其中，她提到一位老婦人，夢見醫院病房窗臺上的一根蠟燭熄滅了，她為那黑暗感到恐懼與憂慮。可是，就在此時，另一邊的窗臺上，又亮起了一根蠟燭。她醒來說出這夢後四小時，便安祥往生了。在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猶如那夢裏的蠟燭所透露的，有那生命的門戶，當其中的一道關上時，另一道遂打開？這可能不是那麼重要；真正的意義在於，老婦人在離開前，感受到了存在的神聖。
在病中，身體上很不舒適，意識裏有時感到很荒謬。然而，沒夢見異象，我知道自己很安全，沒敢再請教老天，他想告訴我甚麼。門已經關上過了，又打開……。我很感謝，“我的靈魂多麼美好的居住在我的身體中。”（1956 年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吉梅聶茲：《生與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