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傲的艾略特說，他寫詩 ，不過是發發牢騷。我倒覺得他是邀請我們，趁著還有能力張開眼睛，夢裏夢外，都要直視世界的傷痕與脆弱。

有時候，突遇一些事故，會想起一些人來；他們說過的話，變得特別響亮，而且尖銳。911之後，艾略特的詩集，又從書架回到我的案上。那些下載自電視的爆炸、瓦礫、恐慌和哀慟，不斷被單聲道、同語音所復造的義憤與答案，於是在我全意識的層巖裏，撞上了不同的角度和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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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艾略特，是因為911 晚在電視上，即時目睹恐怖份子所挾持的班機，撞擊紐約世貿中心 第二座大樓，腦子無意識的奏起他的《空心人》後一節—

世界就是這樣終結的
世界就是這樣終結的
世界就是這樣終結的
不是砰的一聲而是一聲抽泣

這語調，使人想起他的《荒原》--

並無實體的城，
在冬日破曉的褐霧下，
人群流過倫敦橋，
是那麼多，
我沒想到死亡毀壞了這些人，是那麼多。
嘆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來，
人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的腳前。

紐約世貿中心在遭攻擊後一小時轟然崩塌，我想，這就是“並無實體的城”了；將破曉的褐 黃晨霧，換上初秋劫後的煙火塵霧，而倫敦橋讓百老匯大道或布克林大橋所替代，1948 年的諾貝 爾文學獎詩人，似乎早在預告著這一天。

在紐約災場維持秩序的警察，對著疏散的人群呼喊：“走，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 ”人 人的眼睛，恐怕連自己的腳前都看不見了。現在，逃出了生天，他們的眼睛看見了甚麼？成千上 萬的罹難者，在災禍前、災禍中，眼睛看見了甚麼？他們的家屬和親友，總統和世人，在災禍後、災禍上，眼睛又看見了甚麼？

《荒原》寫於1922 年，比《空心人》早三年；一次大戰後的慘景。戰火後的歐洲，艾略特的 眼睛所看見的，不僅是滿目倉痍的瓦礫廢墟，更看見了人類幻滅後後的苦旱赤土。在《空心人》 第二節，他說――

我夢中不敢面對
而在死亡的夢鄉
又不會出現的眼睛
在那裏，眼睛是
傾塌的柱上的陽光
在那裏，一棵樹在搖晃

驕傲的艾略特說，他寫詩 ，不過是發發牢騷。我倒覺得他是邀請我們，趁著還有能力張開眼睛，夢裏夢外，都要直視世界的傷痕與脆弱；苦旱赤土依然在，甚至可能不比上個世紀少。

在死亡的夢鄉裏，一切就太遲了，不再有眼睛，不能再看這世界一眼。荒謬的是，這麼多人（早上剛吻別妻子孩兒，地鐵剛入站，剛在電話裏和家鄉的父母道早安，公司的大門剛開 鎖 … … ），還來不及看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便墜落在失重的飈撼，地獄的火焰。來不及明白的死亡。


而我們還活著，夢裏夢外都還有眼睛。夜半夢回，潛意識蘇醒，看看人間事，豈是皮毛般淺薄的“真理”，快餐式方便的“答案”所能解結？武器只能換去無辜的生命，不能換來永久的和平。

天亮後，意識復權，看看《空心人》發表後十四年，又爆發了二次大戰；更兇殘的規模，更絕望的無根。僅僅因為前一次的大戰，沒有真正的結束。（收藏自25-9-2001《南洋商報》《商餘版》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