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革命者的思念
我沒有在十三里河灘上找到夏紅梅。我們約好砸了石牌坊,再燒了全村各家各戶的神像和迷信品,然後吃過午飯後,再在十三里河灘上以身相許來慶賀我們的勝利的。
可是,牌坊之戰失敗了。
革命還未成熟就在搖籃中被封建主義掐死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烏雲壓城城欲摧。我來十三里河灘從村街上過去時,那些村人竟都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仿佛我果真是患了魔症的人。
還有那些早上還跟著我的青年革命者,端著飯碗蹲在自家門口的石頭上,看見我後,不是低著頭吃飯,就是把臉扭到一邊去。
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他們懦夫的行為感到羞愧,無臉正視於我,還是忽然間如他們的爹、娘、爺、奶一樣,對我已經開始睥睨了,不屑一顧了。我想,他們應該屬於前一類,因為大家身上流的都是革命青年的血,跳動的都是要在革命中一展宏圖、實現理想的偉大的脈搏。
十三里河是從耙耬山脈深處沿著一馬川地流淌下來的,從西往東,統共流了十三裏,所以就叫十三裏河。十三里河在程崗以南三裏處,形成一灣淺灘,朝伊河奔去了。這灣灘地,就是程崗人說的十三里河灘了。
那一天,沒有人知道我在那河灘上多沮喪,多灰心。我獨自在那河灘上走,獨自在那河灘上坐,看不到紅梅的影子時,我想起了你們誰都會背的詩:君失驕楊我失柳,楊柳輕,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然後,我就哭了,淚像珠子樣掉在我腳下的鵝卵石上。
十三里河灘上空曠無人,河水嘩嘩流淌,日過平南的陽光在水面上,閃著金金銀銀的鱗片兒。有一條大小如碗如拳的鵝卵石堆砌的石壩斜在河中間,把那河水擡高了半膝深,從而使一股碧藍的河水朝北流走了,沿著程寺後的水渠去澆去灌了,去執行它的使命了。而那用不完的大部分水,從石壩面上漫過去,從石頭縫裏擠出去,朝伊河奔去時在那寬大河灘的靜寂中,留下了無休無止、又白又亮的跌落和響動。
反過來,那白嘩嘩的聲響又使河灘上的靜寂變得無限寬廣和深邃。水面上有兩只銀白的水鳥在起起落落著,它們的羽毛從空中落下來,打著旋兒,閃著白光,啪的一下跌在水面朝下遊流去了。還有已經到了水鳥嘴裏的小鯽魚,又在空中掙出來,如一片飛刀樣飛進水裏就旋即不見了。沒有人,除了我,整個河灘再沒有別的人。
第一場革命失敗了,這時候紅梅能如約而至該多好。她是我唯一的革命同道和安慰,是我唯一的支持者和擁戴者,是我朝思暮想的思戀和寄托,是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靈魂和精髓。
我在河邊上走來走去,不斷地朝通往程崗鎮的方向眺望著。革命時望穿秋水思不盡,悲傷時只有河水滔滔流。走累了,眼皮看脹了,我就在河灘的高處撿一塊石頭坐下來。我不知道我在那兒坐了多久。我在那石頭上坐著,不知不覺辦了一件有辱革命聲譽的事。我手淫了。
當我手淫完了之後,我才從朦朧中慢慢醒過來,極富批判地朝自己臉上打了一耳光,用河水洗了手,洗了那物兒,擡頭看看早已西偏的落日,便只好回了鎮上去。
第二天,我讓一個孩娃往紅梅家送了一個“到約定地點開會”的紙條後,我又到河灘上去等她,仍然不見她來時,我便不顧一切的到了她家裏。
那是一所北方農村特有的四合小院,院子裏鋪滿了磚窯燒壞的青紅焦磚。四面瓦屋的角柱和梁柱,則都是極好的青磚砌成的,門窗邊沿都用磚鑲砌得嚴嚴又密密,剩下的角柱、門窗外的墻壁雖是土坯,卻用加了白灰的混土泥得光潔鋥亮。這個院子雖然不如程寺那麽高大巍峨,然在全鎮大都還是土瓦房、老草房的年月裏,確也顯出了鎮長家的身份和地位。
滿院子都是新磚新瓦的硫磺味。我嫉恨老鎮長、嫉恨程慶東,也嫉恨那房子。我想我該擁有那房子,擁有那院子,擁有夏紅梅。
程慶東在東廂瓦房的窗臺下面泡中藥,他把一大包中藥倒進一個沙鍋裏,續上水,用手輕輕按著飄在水面的中草藥。在那窗臺旁,放著一個竹籮筐,筐裏堆了半筐變成黑色的中藥渣。我走進那所我魂牽夢繞的院子裏,先讓磚塊的黃色硫味從我鼻下散過去,捕捉到了夾在硫味中的那股淺褐的中藥味,很香很饞地吸了一鼻子,立在院中央。
“程慶東,紅梅哩?”他回身冷冷瞟著我。“回娘家了。”我怔了怔。“啥時兒走的?”他又扭過頭去把藥鍋放在窗臺上。“昨兒吃罷中飯。”我的心慌慌忙忙往下沈。“啥時兒回來?”他把包藥的紙蓋在沙鍋上。“不知道。”
我忽然想去老鎮長家屋子裏坐一會,想去紅梅和程慶東住的屋裏的床上坐一會,想把鎮長家裏的一桌一凳都看在眼裏邊,想把紅梅睡的床鋪、床腿、被褥的形狀、圖案、顏色,枕頭的大小,枕巾的用料,還有那枕頭上可能留下的她的頭髮和氣味全都裝到眼裏、心裏去。
可我立在那所院子裏,程慶東沒有請我到屋裏,他泡完中藥,又用腳去籮筐踩藥渣,把大半筐踩成少半筐。踩完了又把掉在地上的藥渣一粒一粒往籮筐裏撿。我知道他在冷落我。我知道他懼怕革命者。不革命的人總是懼怕革命者,反對革命者。
我看見那窗戶邊的墻上靠著一張圓頭兒鍁。鎮長家沒有勞動者,鎮長和他的兒子都不是勞動者,在程崗他們都不屬於無產階級勞動者,可那兒靠的那張鐵鍁卻頭尖臉凹,亮如利器。我想用那鍁把程慶東的頭給砍下該多好,像切西瓜樣哢嚓一下就完了。
我是真的想過去拿著那張鍁鏟到程慶東的頭上去,可我卻立在那兒說:“慶東,咱們有幾年沒有見面了?”他撿藥渣的手停在半空裏。“愛軍,你該留在部隊上,回來幹啥哩?”我說:“革命嘛,回來也是為了革命嘛。”他說:“程崗鎮哪兒能盛下你這革命者?”我笑笑:“能盛下紅梅就能盛下我。”他不明白那話到底啥意思,瞟我一眼,就又低頭撿他的藥渣了。我說:“誰病了?”他說:“誰也沒病。”
我說:“那你給誰泡藥哩?”他說:“給我自個兒。”我說:“你咋了?”他說:“不咋兒,好好哩。”我說:“好好的你咋吃中藥?”他說:“補補嘛。”我就不再問啥了,很想坐下來,很想到哪間屋裏坐一坐,就下打量著,把目光落在上房屋門口的一張紅漆椅子上。我說:“慶東,咱倆是同學,幾年不見你也不請我到屋裏坐坐。”
他說:“你走吧,高愛軍,我家裝不下你這革命分子呢。”我臉上有些熱:“你真的趕我走?”他臉上硬了一層青:“不是趕,是請你。”我又把目光在那鋥光發亮的鐵鍁上盯一陣,毅然從那所充滿磺和中藥味的院裏出來了。從紅梅家出來我低沈又絕望,他怎麽可以不讓我到屋裏坐坐?
她怎麽可以不辭而別呢?怎麽可以革命一受挫就退回到娘家避風港裏呢?怎麽可以把我們情愛的相約忘在腦後呢?我整整三天躺在家裏的床上一動不動。第一場革命的失敗,給我心靈上帶來的沖擊是不可估量的。使我的意志樹倒猴散樣在我身上不見了。我情緒低落、消沈無,感到革命前景暗淡,人生前途渺茫,仿佛一只小船被人丟棄了無邊的大海。且大海中驚濤駭浪,無島無岸。
然就在我最為悶的當兒,我的孩娃紅生有天將吃午飯時,突然從大門外叫著到了我床前:“爹!爹!信、信。你的信———”那是一個牛皮信封,信的背面印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的紅色宋體字樣兒,正面寫了我的地址、名字,右下角寫了“內詳”兩個字。你們知道嗎?那是一封天書喲,是天外來信喲。是天使給我灰暗心靈撒下的一束亮光呢。
愛軍:首先向你致以戰鬥的革命敬禮。原諒我不辭而別,原因回去再說。我26日回程崗鎮。曙光在前,革命一定能夠從黑暗走向光明。祝我們的革命情誼萬古長青!紅梅本月22日
那真的是一束天使之光照亮了我灰暗的心房,她不僅在26日果真回到了程崗鎮、回到我身邊。更為重要的,她在信上寫上“祝我們革命情誼萬古長青!”革命情誼是啥兒?革命情誼就是我和夏紅梅的恩與愛,如夫妻一般可以在沒人的時候相互撫摸、相互打量,可以讓我解開她的衣扣兒如在城市的花園散步樣,讓我的目光從她全裸的頭髮、額門、鼻梁、嘴角、脖頸直到她的乳房、肚子、大腿和她最隱秘的任何一個去處詳詳細細觀看,慢慢悠悠撫摸。她接受我的目光和雙手,自然我也接受她對我的一切觀看、撫摸和要求。
我們從這樣的情誼中吸取戰鬥的力量,商討革命的對策,籌劃革命的行動。我把她的信看了三遍。我給望著我念信的孩娃紅生大方地掏了一毛錢讓他去百貨商店買糖吃。中午我讓桂枝給我搟了一碗撈面條,夜裏烙了蔥油餅。日出東方照四海,胸懷寬闊精神來,看天雲霞八方照,看地山河充滿愛,社會主義陽關道,你我拉手向前邁。向前邁呀向前邁,向前邁呀向前邁……
2 大爆發
來日一早,我就起床去接紅梅了。我鬥志昂揚,激情高漲,在向南的路上走得又快又疾,把路邊的樹木、山峁一抹兒殺在我的腳下邊。縣城距程崗79里路中有60裏的盤山路,長途客車一般要走一個半小時,稍慢的要走兩個小時。按常情推算,紅梅吃過早飯搭車,就是頭班車要到鎮上,也得在日升幾竿以後。
我來到十八里外的一個嶺頭不走了,那兒高闊遼遠,在那嶺上能極目十幾里外。路邊那季節的槐樹枝密葉綠,過早枯落的葉兒在地上薄薄鋪了一層。偶有未落的花兒,稀落在樹梢上搖搖擺擺,如殘存在枝頭的幾點兒雪。
路兩邊的坡地,一片片起伏飄蕩,硬了腰桿的麥棵,有的青青綠綠,散發著極濃極烈的腥潤氣息;有的黃黃弱弱,從麥葉、麥棵間裸露著赤黃的土地,使那熱烈的土味紅褐褐四處散遊。總而言之,那兒天高雲淡,風光無限,大好形勢一片。公路從我身後柔柔地伸來,又朝我面前柔柔地伸去,像一條發光的綢帶,飄過耙耬山脈,消失在伏牛山脈。空氣如洗,樹木碧綠,天際呈黛,莊稼深藍;起伏的峰嶺像駝背,一峰一嶺如泥丸;只要革命情誼在,萬水千山只等閑。
我就在那個嶺上久久地等著夏紅梅。那裏有個排水的渡槽,為了登高望遠,我爬到渡槽上,坐在槽頭,宛若坐在半空中的雲裏邊,仿佛伸手就可以把頭頂的白雲捏一把。那時候,我忽然想起毛主席站在天安門的城樓上,向億萬群眾如意安詳地招手那一刻,便不自覺地從槽頭站起來,面對群山峻嶺,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揮了揮。揮揮再揮揮。大江東去,浪淘盡;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揮完後,我感到內心從來沒有那樣遼闊過,從來沒有那樣愜意過。宛若旱久的沙地,正有春雨灑落,溪流潺,樹發芽,草開花,鳥啁啾,蝶飛舞。這不是愛情的力量這是什麽呢?這不是偉大的愛又是什麽呢?只有革命的愛情才能帶來革命的力量;只有無產階級的愛情,才能使革命者在藍天翺翔。
我把我的右手在空中揮酸了,就張開雙臂在渡槽上做出飛翔的動作來,然後,撕開我的喉嚨,面對天空和大地,高昂地唱了《人民公社好》、《打靶歌》、《我們都是向陽花》,還有《團結就是力量》、《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看見我沙啞舒緩的歌聲在日光中隨風飄舞,漫天彩色;而那些鏗鏘有力的唱句如鞭子一樣在空中啪啪抽響,獵獵如旗,還有那些短而如吼的歌詞兒,則像匕首炮彈一樣在空中飛射轟鳴,響如炮陣。
我看見有一個趕著牛、扛著犁的中年農民,到那渡槽下,把手篷在額門上,仔細看我一陣,認定我不是那種要從渡槽上跳下自殺的人,才又趕著他的黃牛,朝我來的方向走過去。我感謝那個中年農民沒有把我看成是患了魔症的人,我想我一定在革命成功之後,當了鎮長、縣長、省長之後,如皇帝尋找當年給過他一個窩窩的人樣找到他,給他家蓋三間大瓦房,或者給他的孩娃、女娃安排份好工作。
我一直望著那個農民趕著牛從公路拐到一條溝裏去。我記住了他頭上滿頭黑髮,卻偏偏在頭頂有那麽一撮白。那是有朝一日成功對革命記憶尋找的惟一憑證。我對著那有一撮白髮的農民走進去的那條溝裏,將緊捏的右拳舉在空中振臂高呼道:“革命一定會成功———說成功它就肯定會成功———”我喚:“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我叫:“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殺了高愛軍,還有後來人———”
我還想振臂高呼時,有一輛長途客車出現了,它跟在一輛的大卡車後,從山坡下慢慢爬上來,我忙不叠兒從渡槽上跳,讓那輛卡車開過後,我就豎在公路中央攔車了。長途客車在我面前猛的剎住閘,司機把頭伸出來:“坐車嗎?”我扒著車門將頭伸進車窗裏:“夏紅梅有沒有坐在這車上?”
司機把閘一松將車開走了:“神經病!”我追著那車喚:“夏紅梅———夏紅梅———” 然後,一陣沈靜之後,第二輛客車又來了,我依舊橫在路中央。司機把車停下了 :“他媽的,不想活了是不是?”
我朝客車窗子撲過去:“夏紅梅有沒有坐在這車上?”司機把車開走了:“啥兒他媽的夏紅梅!”我朝汽車追過去叫:“你他媽的,夏紅梅就是夏紅梅!”
第三輛長途客車又在我面前急剎停下了:“這不是車站你知道不知道?”我扒在駕駛室的車門上:“師傅,夏紅梅在不在你這客車上?”
“夏紅梅是誰?”“她是我妹妹。”“找你妹妹去你家裏找。”“她今兒從縣城回來,我有急事要跟她說。” 司機把頭扭回車裏去:“有沒有叫夏紅梅的?你哥在車下找哪。”車上一片人頭,沒有說話聲,師傅朝我擺擺手把客車開走了,留下的一股濃煙很快在嶺路上化開不見了。
我在這嶺上攔了八輛從縣城開往九州市的長途車,直到山嶺上有許多出工幹活的農民們,直到日將正頂又有農民收工回家也沒有見到紅梅的影。再把她的來信看一遍,確認了26日那日子,便看見第9輛嶄新的長途客車乘風破浪地開過來。我又攔汽車,和司機說了許多話,那司機連罵我幾聲“神經病”,問我是不是患了魔症。
我說你這是對我最為嚴重的攻擊和謾罵,早晚有一天你會自食其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問你說啥?我說你攻擊謾罵我就是攻擊謾罵一位革命者,謾罵革命者就是謾罵毛主席親手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他說,我說你有病你就是有病了。你還以為你是正常人?然後他就開著那嶄新的客車又乘風破浪了。可是,就在那車走了之後,在那車後的煙塵裏,紅梅突然出現了。
她是乘一輛運煤的便車回來的,看見我在路上和司機爭吵時,她讓那煤車停下來,就提著一個褪色的軍用挎包朝我跑過來。“愛軍,你咋在這兒?”我癡癡地望著她:“我來接你,從早上頭班車等到現在。”她在我面前立住了,臉上的感動霧樣彌漫著,眼裏有一種灼灼燙人的光,待那光在我臉上燒了一陣後,她突然撲上來,雙手勒住我的脖子,臉距我的臉只半寸遠。她在等待著愛情對她襲擊和狂暴。她呼出的熱氣腥奶奶地漫在我臉上。
她的嘴角每每在這個時候就微微向上翹,哆嗦得叮哩當當響。我清晰地看見她眼裏熾熱的光芒,燦燦爛爛,如火一樣燒得人骨酥腿軟,使人覺得不撲到對方懷裏就會倒在地上去。我想把她抱起來。我無恥、放肆、愉快地想立馬把她身上的衣裳全都扒下來,想立刻就讓我的物兒沖擊到她的身裏去。可有一輛汽車開來了,那司機到我們身邊將車慢下來,探著頭兒大聲問:“光天化日的,你們是不是一對腐化分子呀?”
我如當頭挨了一棒,渾身冷一下,硬挺的激情立馬垮下了。紅梅依然吊住我的脖子,對那司機說:“我們是夫妻,剛結婚我就徒步拉練去了北京天安門,中央首長還接見了我,今兒回來他來接我哪。”那司機聽了紅梅的話,“噢”了一下,加著油門走去了。車走了,紅梅立馬把雙手松開來,她的鼻尖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層汗珠兒。
我倆知道我們有些忘乎所以了,忘記了革命年代的革命形勢了。又有兩個收工的農民從遠處沿著公路走過來。我倆啥兒也不說,立馬分開來,朝正北走過去,我在前,她在後,相距幾步遠,彼此素不相識一個樣。在後來的日子裏,我們回憶我們裝出素不相識的模樣兒,其實正給那些明眼人提供了識破秘密的好證據。可是那時候,天氣由早暖轉至了臨午的熱,公路上槐樹的陰涼,正鋪在路的邊上,我們在陰涼裏急切默默地走著,被一種難耐的焦渴灼燒著。路的那邊,不時地有人朝我們懷疑地打量,直到走過很遠,還回頭看我們。
與此同時,也還不斷有汽車,從我們身邊開過去。我們就那麽急默默走了一段,發現在路邊半坡地裏有一片野荊,荊刺棵裏有一條小路。沒有猶豫,沒有思索,我朝那條小路上拐過去,她也就朝那條小路跟過來。小路緩解了我們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緊張和不安。小路讓我倆松了一口氣。
我說:“你咋不吭聲就回娘家呢?”她說:“那天他們把我從牌坊拽回家,桂枝她爹就讓人去找那個中醫來給我紮銀針。我是從廁所翻墻到了車站的。”我說:“他奶奶,看起來不革命就沒有你我的日子過。”
她說:“縣城都已經鬧翻了天。”我說:“縱觀歷史,哪一場革命都是被當權者逼迫的。”她說:“縣裏捆著縣委書記遊街了。”我說:“陳勝、吳廣、李自成、辛亥革命、韶山起義……”
她說:“現在的新縣委書記人家說只有28歲半。”我把腳步停下了:“你說啥?”她走到我面前:“現在的縣委書記只有28歲半。”我沈默了一會兒:“老的呢?”她說:“是現行反革命,人民群眾讓他遊街呢。我就是看人家革命的熱火朝天,才給你寫信今兒回來哩。”
我拉住了她的手,像失去了啥兒必須立馬抓住一些啥兒樣。她的手不是那種天天下地、磨繭結疤、生硬有刺的那一種。她也燒飯,她也摘菜,她也洗衣,可是她的手卻柔柔軟軟,光光滑滑,每一根手指都有些絲綢感。她不知道她說過的話給我帶來了多大的沖擊力,像一桶冷水兜頭澆在了我頭上。我已是24周歲,可她說新任的縣委書記也才28周歲。我冷不丁兒有了一種自卑感,有了一種急迫感,恨不得立馬回去把程天青活吃掉,然後再把鎮黨委書記辦公桌上的玻璃全摔碎,把書記兼鎮長的那個人活埋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東邊的溝底有人趕著兩只綿羊在河邊飲水,我不得不丟開她的手由小路的西邊走過去。那是一條狹長的谷地,小麥在谷地蓬蓬勃勃,能澆水的田頭上,不斷有澆麥的農民朝著我們望。身後是公路,左邊是懸崖,右邊的坡地雖然沒莊稼,荒荒蕪蕪,野草半人深,可那面坡地正對著公路的一個彎。
凡從那公路上過的車,走的人,只要到那彎兒上一扭頭,就能把那坡地一目了然兒。我們忽然覺得那一大片坡地的周圍都有人,都有人在盯著我和夏紅梅。我們不知道該去哪兒躲一躲。我們已經在那面坡上轉了一大圈,下到溝底又從溝底爬上來,褲腿上沾滿了草毛和刺兒。我倆沒有說我倆要去哪兒幹啥兒,可我倆都知道我們要找一個去處幹啥兒。
汗把我的襯衣領子濕透了。她那件粉紅的滌良衫兒也白汗淋淋地貼在身子上,使她聳立的乳房越發聳立起來了。因為汗,她的臉又紅又艷,有淺淺的熱氣揮發著,使她渾身上下都有一股令人眩暈的女人的肉香在那面坡地流流散散地飄。我們不說話,默契像鞋和路樣在我們的腳下邊。我們已經在那坡上走了一大晌,她沒有說“算了吧”那樣的話,我更不會說那樣一句話。我一早來等她就是為了要在這兒給她和我尋找那樣一塊僻靜地。
在那塊僻靜的天堂裏,我們要燃燒,我們要爆發,我們要革命,我們要砸碎鐵鎖鏈,建立新愛情。
我們從那面坡地往南走了一段後,在一堆膝深的荒草邊上停住了。那是一塊緩坡兒,坡兒上堆了一片土,那土堆上的草又旺又綠,仿佛是專讓野草生長才堆將了那麽一堆土。在那堆野草荒土後的崖下邊,冷丁生出了一個窯洞兒。那窯洞把我們的目光吸走了。我倆朝那洞口走過去。從洞口生出的涼風生生冷冷朝我們襲過來。那是一眼舊墓穴,屍骨被換墳起走後,留下空空的墓洞躲在讓她坐在腳地上,我先一步到那墓裏看了看。那墓洞有五尺寬,七尺深,竟也一人那麽高,和一間小屋一樣兒。潮濕的地上平平展展泛著深紅色,有兩根架過棺材的方木和十幾塊青磚都還扔在地面上。洞壁上臨洞口的通風處,壁上、壁角都結了灰蛛網。有蜘蛛在那網上爬動著。
墓洞深處有淺淺一層青苔兒。不消說,那墓洞從把死屍和棺材擡走後,再就沒有進去一個人。那一會兒我曾想,這墓洞若在程崗鎮的附近該多好,要那樣可以永永遠遠做我和紅梅約會的地方了。可惜距程崗有十八裏的山坡路。可惜我和紅梅同在程崗鎮,要痛痛快快有那麽一次真事兒,卻比登天還要難。
我把墓地上的木棍磚頭朝一邊踢了踢,出來把洞門口的荒草拔了一大捆,抱進去鋪在墓地上,又出來拔草時,紅梅已經在那兒拔了一堆兒。我說:“夠了,夠了呢。”她說:“鋪厚些。”我們就在墓穴的地上鋪了很厚的草,還在墓地放棺的大頭處,堆了一堆狗尾巴草做枕頭。
然後,我們該解扣脫下衣服了,該做我們日日夜夜焦急等待的事兒了,可不知為啥我們都沒動。我們彼此相對地坐在那草上,彼此平靜地相望著,剛剛還充滿全身的焦渴不見了,心裏居然在這個時候平和了。
她問:“你不喜我嗎?”我說:“喜。”她說:“你咋不動呢?”我拉起了她的手,感到她的手指冷冷的,仿佛是幾根冬日檐下的冰條兒。我說:“你的手真涼。”她朝我苦苦笑一下。我說:“你害怕?你準是害怕哩。”她說:“愛軍,你說咱在程崗到底會革命成功嗎?不成功了咋辦呢?你和我可要空懷一肚子的抱負哩。”我說:“紅梅,你放心,不怕不成功,就怕灰了心;只要有恒心,鐵棒磨成針。”
她信任地朝我點了頭,“你解我的扣兒吧。”我就開始解著她的扣兒了。她像幾歲的女娃等著大人給她脫衣睡覺樣,讓我解光了她的衣扣兒。脫光了她的衣服,她依舊坐在那墓洞門口的亮光裏,用布衫蓋著她的兩腿間,望著我解我自己的衣扣,脫我自己的衣褲兒。我的動作不快不慢,不慌不忙,一邊脫著布衫,一邊打量著她赤裸的全身。
墓穴裏有一股寒涼的潮濕氣,使她的臉上有淺淺一層薄青色,雪白的身子上,起了米粒一層的雞皮小疙瘩。我知道她有些冷,也許是心裏冷,連她的嘴角都冷成了綠豆青。可那時候將午的日光正從洞口那兒射過來,方方正正如一塊圍巾鋪在她身後。
我過去把我脫下的襯衣鋪在那片日光裏,我說:“紅梅,你坐這。”她說:“愛軍,你快抱我一會就好了,我頭暈得厲害呢。”我便慌忙把她抱起來,如放一個孩娃樣把她放在那片日光裏,然後,我就單穿一個褲衩緊緊坐在她對面,把她光滑冷涼的雙腿放在我的大腿上。
我們就那麽對坐著,日光從她的肩頭流下來,從她乳頭的尖上掃著落在我的大腿上。我感到落下那一片日光,在我身上又暖又癢像紗在我身上磨著樣。墓裏那時候靜極了,空氣從墓口流來的聲音如秋天的樹葉飄在半空裏,穿過日光時,又像有一片水珠在燒熱的鍋裏焦燎化乾時的蹦跳聲。
她的頭髮比先前長許多,幾乎就是擱放在她圓墩墩的肩膀上。有一根落發,一端在肩上,一端搭在她的乳房上,中間橋空著。我看見日光中微細的飛塵在橋空的發下跳著舞,然後被她乳房一側的陰涼吸走了。還有的日光塵粒兒從那陰涼裏逃出來,回到她肩上的那束日光裏,跳著去尋找那束日光的終點兒,就找到了她右邊那顆開始從淺青的冷裏蘇醒過來的乳頭上。那乳頭被日光曬了後,已經從紫青泛成了紫紅色,開始在她的呼吸中歡歡躍躍地跳起來,像睡醒了的一只白色小獸睜開了眼。
我有些被那蘇醒的乳頭激蕩起來了,在那乳頭上盡心盡意、盡情盡欲地撫摸著,吮吸著,當感到她身上的右邊已經暖起來,左邊還涼涼陰陰時,我一把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在我的大腿上,雙腿從我的兩腰伸到我的身後去,然後我又在墓地上擰著身子打了個半旋,讓日光從她和我的胸間透進來,使她的全胸、雙乳都曬在日光裏。
我說:“暖了吧?”她點點頭,問:“我倆能結婚嗎?”我怔了一下答:“怕不能。”她說:“為啥?”我說:“因為你我要革命,你我都要做一個革命家。”她咬咬嘴唇,沒有再說啥。這時候,她光滑的雙臀在我赤裸的大腿上坐久了,有些不舒服,便把辮在我脖子上的雙手緊了緊,又往我大腿根兒擠了擠。她的雙乳就蹭在我的下巴上,每一次呼吸,都使那雙曬暖曬熱的乳頭溫溫地掃著我的嘴唇和下頦。我沒有去吮吸那乳頭。
我知道她不是挑逗我,不是引誘我。我們正在討論著最為深刻和尖銳的大問題,正在用心去稱是革命的分量重,還是愛情的分量重。她半迷半惘地看著我,臉色由日光曬暖後,如先前一樣清秀動人了,可那一層霧一般的疑疑惑惑還在她臉上彌漫著。
墓穴最裏,土壁上掛的水珠突然滴下來,落在那舊的棺木上,像玉石砸在暄虛的土堆上。我們都朝身後滴水的方向看了看,回過頭來又那麽赤裸地相互抱著相望著。我說:“你不理解我的話?”她說:“理解哩,當然是革命重要呢,我高中畢業,從一年級就是班幹部,就是校宣傳隊的隊員,我啥兒道理不知道?我並不要你和我真結婚,只要你想和我結婚就行了。”我說:“想,做夢都想呢。”
她說:“真的嗎?”我說:“真的,紅梅。你把我大腿坐麻了。”她松開手說:“愛軍,你一早來接我,把我領到這墓裏就是為了讓我脫光衣服坐著嗎?”我說:“我想把你看個夠。你不知道你的身子多美哩,多撩撥人心哩,和我想的一模樣。”她說:“是真的?”我說:“真的哩。你不知道嗎?”她站起來,雖然還提著自己的布衫遮在兩腿間,可那修長的雙腿已如兩條玉柱樣豎在布衫後,朦朦朧朧顯出豐白的模樣兒,越發地使人心神不寧,神不守舍,想要狂暴哩。可我忍住了。
我對她還沒看夠呢,她的赤裸真的和我猜想的一樣兒。她那麽立在墓口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和雙腿,擡起頭來,臉上閃著艷艷麗麗的光,笑就如窗開日出樣掛在嘴角上。她問:“你想看我哪兒呢?”我說:“哪都好,哪兒都想看。”這當兒,她突然哐的一下把她遮在腿間的布衫扔掉了,呼的一聲把自己的全身赤裸在了我面前。她的臉上那一刻充滿了革命者的堅信和無畏,閃著目空一切的自豪和傲慢。
“愛軍,你想看哪你就看哪吧,你想咋樣兒看你就咋樣看我吧,你可以從眼下看到天黑,再從天黑看到天亮,還可以明兒天、後兒天地接著看。”她說:“你可以在這兒不眨眼地看上三天三夜,如果有吃的,我們一輩子不出這墓門,這輩子我夏紅梅從頭到腳,一根頭髮,一根汗毛都給了你這個革命者,都是你高愛軍的了。”
我被紅梅的豪氣震住了,被她亭亭玉立的裸身嚇住了,想說啥,卻一時沒能說出來,就那麽憋在喉嚨間,又不知那到底是憋了一句啥話兒。日頭往頭頂移動著,而墓裏那方巾似的一塊白光,變得窄起來,往洞外縮了一截兒。因為愛,因為革命的激情和火焰,冷涼已經從我們身上褪下去。已經從紅梅身上完全徹底地退怯了。
革命和愛情充滿了那墓穴。墓裏也似乎比先前亮許多,能看見墓口外的荒草在微微風擺著。能看見紅梅扔掉的布衫領上有一段線頭在日光中閃著亮。能看見墓角的蛛網上一粒一粒的塵土和水珠。能看見墓裏最深的壁上不僅有毛茸茸的一層苔蘚綠,在那綠蘚中,還生了幾棵一生都見不到日光的小嫩草,一指那麽高,三瓣小葉兒,黃弱得似乎一碰就會從墓壁上落下來。
她就那麽立在那,雙手交著抱在雙肩上,用胳膊把她的乳房直挺挺地舉在肩頭下。那樣正好使日光把她的雙乳全都照亮了,使那碩大圓滿的雙乳金光閃閃,仿佛是女人的兩顆燦爛無比的銀日頭。在那日頭下,她的上身在一段勻稱細膩之後,腰部突兀舒緩的細下來,細到了似乎雙手的掐指就能把她的腰掐住,然後那股細兒沒有延多久,臀部又轟地一下炸開來。我驚疑我在城郊那時候怎麽沒發現她的細腰炸臀兒,是因為那時候她是坐姿嗎?我的嘴唇有些乾,喉嚨癢得如有雞毛在喉嚨裏飛上又飛下。咽了一口唾液,我咬了我的下嘴唇,努力不讓我的心猿意馬這當兒發了瘋。
我還想一遍一遍地朝她看下去。我要把她動人的裸身從我的雙眼吞進我的肚子裏。我不明白她已經生過桃兒了,除了她的細潤的小肚兒有些許淺淡的孕折和那折裏的紅顏色,無論如何不知道還能從她哪兒能看出她是一個生過娃的女人哩。她雙腿修長,大腿圓圓滑滑,沒有一點兒贅肉附在她的腿上和臀上。
她的腳趾上依然染著十粒紅指甲,像十個粉紅色的扣兒綴在她的十個腳趾上。於是,那腳指就使她的雙腿鮮亮了,使她的全身愈發白得照人了。你想,她這麽一個蕩動人心的裸人兒,她怎麽會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呢?怎麽會是農村小鎮上的一個少婦呢?她不是女人的神佛又是啥兒呢?不是老天送給男人的神婦又是啥兒呢?她原來是直直站著的,也許站久了,也許她是為了別的啥,為了把她的身上的旮旮旯旯、一角一凹全都在我面前展出來,她就把身子半旋了,把左腿朝前伸了伸,讓她的上身傾斜著,重心全都壓到了右腿上。
這樣一來,那越來越窄的一條日光恰巧照在了她小腹下的三角上,使那兒本來神秘柔暗的毛兒忽然都閃在了日光裏,使那些柔柔的毛兒,顯出了它曲曲的倔犟和骨氣,仿佛那些毛兒每一根都想掙紮著站起來,挺起腰桿來,在光天化日之下曬日頭,經風雨,打出一分屬於它的天下來。在那日光下,那片面積有半只巴掌大小,呈半金半黃的毛兒上,每一根的毛尖頂上都閃著一滴紅色的光。
能看見日光從那毛層穿過去,像日光穿過稠密的葡萄架,曬在架下的皮膚上。由於日光從墓裏退去了大半截,由於我們早已適應了墓裏的光線和氣色,我發現那四壁泥土的顏色比先前深重了,成了淋漓的水紅色,紅得有些黑起來。這深重的黑紅色,倒使她越發白麗了。使她白麗得就如一尊白玉神像兒,如大理石雕成的神婦兒。
我那麽仔細的看著她,那麽長久的看著她,如讀書背文一樣看著她。看著她我想對她說句話。我不知道該對那裸兒說句啥兒話。我該說句啥兒呢?說句啥兒才不辜負她給我的展覽和奇麗?我說:“紅梅,不管你信不信,為了你,我死了都要把程崗的革命搞起來,都要把程崗的革命鬧成功。”
她又有些站累了,把重心換到另一條腿上去,讓那一條日光照在她的臀部上,像一塊玻璃掛在她的臀部上,然後望著我說:“高愛軍,只要你把程崗的運動搞起來,把革命鬧起來,我夏紅梅為你死了,為革命死了我都不後悔。”
把拳頭捏出水來,捏得汗從手縫擠出來,把身上的躁動和對革命的饑渴全都捏在我手裏。我說:“紅梅,鬧不成功我能對得起革命嗎?能對得起組織嗎?能對得起你夏紅梅脫光衣裳大半天,我想看哪你就讓我看哪的一片真情嗎?”
興奮像彩霞飄舞樣掛在她臉上,然後她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十粒腳趾甲。把雙腿一曲,胸脯在半旋的扭動中挺起來,又突然緊圍著胳膊繞成一個環,雙手交錯,手心向上,猛地擡頭,卻並不看我,而是看著右邊的墓壁。她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像飄著三月的柳絮和楊花。她的整個人兒,就如在舞臺上跳完舞的演員最後做出的收場動作樣,使她身上所含的女人的奇異都完全徹底、淋淋漓漓地顯出來。
聳立上翹的乳房,微微顫動的乳頭兒,因為螺旋拉展了的腰間的孕褶兒,特別突出挑起的臀部和臀部上閃掛的日光,在凝固中健起來的大腿的肉,還有她腿間因為身子旋轉,變得更加神秘、模糊,半遮半掩的小腹下部的三角毛地兒。
她把女人的神秘像放在桌上的一盆花樣擺在了我面前。我手心的汗汩汩潺潺朝外流,使我得不斷地住我穿的軍用褲頭上擦著手,把流汗的毛孔堵起來,不然,我怕激動起來的血液會從脈管擠到手心續著汗水的流淌朝我的身外兒滲。墳墓外有收工回家的腳步聲,似乎就響在我們的頭頂上。這腳步聲如期而至,它在我被欲火點燃的身上灑了一層水。
我看見紅梅在那腳步聲中,臉上掠過了一層黃,可待那腳步聲由近至遠,那如花一樣爛熳的興奮就又紅彤彤在了她臉上。她不言不語,朝我看一下,忽然又把她凝固了的那個動作收回來,嘩地一下,開始單腿獨立了。她一只胳膊卡在腰肢上,一只胳膊伸向頭頂,食指頂在墓頂上,由於屏聲吸氣,使她的腹兒凹陷下去了,臀也收縮了,從而使她本來秀單的身子更如一枝條兒了,仿佛一棵剝了皮又白又水的蔥棵栽在墓口上。緊接著,她又做了一個“鶴翔”、一個“雁飛”、一個“臥雀”、一個“鳳凰展翅”、一個“換腿金雞”,還有下腰、弓背、半旋、全旋。
她一口氣在墓裏給我做出了十幾個舞臺上的舞蹈動作,把墓地上潮濕的泥土踢起許多,右腳上的五粒紅趾甲,有三粒已經被墓土蓋住了。由於不斷要把胳膊朝空中伸上去,她的十個手指上有幾個都掛了墓頂上的紅泥土。有一次下腰直立時,有幾粒泥土從墓頂落下來,從她的乳坡滑到乳溝,又跟著她漸起的上身,沿著乳溝朝下滾,有的落到地上去,有的粘在她的肚子上,如一顆顆粉紅的星星嵌在她的肚子上。日光已經從墓裏退到了墓口上。外面的荒草不再擺動了。沒有風,山坡上的靜謐鋪天又蓋地。
遠處溝那邊的青麥苗,在日光中變成了亮黃色。公路上不斷走過的汽車,使墳墓的四壁輕搖輕擺地抖。紅梅就那樣在墓裏擺著各種各樣的舞姿兒,仿佛她徹底沈進那些舞姿動作了,淹沒在她的舞蹈裏邊了。不管墓穴裏的地方大小,不管墓壁四周對她有多少束縛和捆綁,她就那麽一個一個地擺著、跳著她的舞蹈和姿勢,展覽著女人的奇異和美麗。
那一刻,我身上的旺火平靜了,被她的異美懾住了。她說過縣城有個文化宮,說她自小就是那文化宮的學生哩,說她曾經跟著被人說成是一個“破鞋”、“腐化墮落分子”的女老師練過舞,還跟著一個從縣豫劇團調到文化宮的專門唱青衣的男演員學過唱豫劇,說她是城關中學演唱隊最有出息的女演員,說她曾經被校長點派去給從地區和省城來檢查鄉村掃盲工作的幹部跳過舞,唱過戲,可惜到將讀高中時,他爹讓她退學了,讓她哥哥去縣一高讀書了,從此她那業余的舞臺生涯被那個在城關鎮守了一生大門,掃了一生院子,給書記和鄉長燒了一生茶水的父親扼殺了。
她說若不是退學,也許她就考上地區的戲校了,考上戲校也許她就是地區或者縣劇團的專業演員了,那樣她就不會嫁到程崗鎮,決不會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日子,做一個老師的媳婦和一個老鎮長的兒媳婦。如果她是劇團的一個演員她會是啥兒模樣呢?她會成為一個縣長或縣委書記的兒媳嗎?會如那天專門為了等我一樣獨自坐在城郊和我相遇嗎?會對運動和革命有如此飽滿的熱情嗎?會被在頭上、手上紮滿銀針嗎?會在這墓地裏脫光衣裳赤裸裸為我表演“飛翔”、“獨立”、“雀躍”的動作嗎?當然她不會,也許那時她就是另外的命運了。
我想,她之所以那天能在那一穴墓裏為我瘋瘋癲癲,顛顛狂狂,沈沈醉醉,醉醉迷迷,就是因為她嫁到了程崗鎮,嫁到了程天民的家,嫁給了那個永遠不慍不火的老師程慶東。那麽,她嫁到程崗是為了啥兒呢?當然不是為給程家做個媳婦生兒育女哩,不是來歷史悠久,令人仰慕的名鎮做一個百姓和社員,而是為了來程村和我一道做程村的掘墓人,做革命的發動者和組織者,做程崗事業的接班人,做我不幸婚姻的補充和滿足,做我能同床共枕的革命者和左膀與右臂。
我有些感激她,有些受寵若驚,有些對現實中的人生過分甜美的疑惑和暈眩。我對她在我身邊的出現有些猝不及防呢,對她對革命的忠貞深感崇敬呢,對她甘願為我獻出一切的熱情受之有愧又心安理得呢,對她隨時隨地又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對愛所爆發出的激情感到不可思議又心曠神怡呢。我望著她,丁滴兒不漏地望著她不斷變化的每個動作和身上因動作變化而變化的每一丁點的姿勢和膚色,膚色和神態。我看見她做“鶴翔”的姿勢時,頭向上擡,臉上憋出了桔紅色,連耳垂兒都成了如花蕊的兩滴兒紅,而那時候因為胸脯的臥伏和放松,那兩個乳房,仿佛是倒掛在那兒的兩朵白裏含紅的牡丹花,輕輕地搖動著,似乎要從她的胸上掉下來,使你生怕果真掉在滿是泥土和雜草的墓地上,恨不得伸過雙手去把那豐碩自由的雙乳托在自己的雙手上;她做上仰躬背姿勢時,那雙乳又牢牢地扣在胸脯上,使乳膚上的每一線膚絲都繃得緊緊的,使得那乳面上精細的血脈或紅或綠,或曲或直都清清白白在墓口的半空中。
而當她徹底地把腰仰躬下去,差一點使倒伸的雙手觸到墓地那當兒,她的小腹和大腿全都繃緊了,使那兒成了一塊寬闊遼遠的一片平地兒,使那一片平地幾乎是懸浮平展在墓室的半空裏,仿佛一面中間有塊褐黃的鏡子被她架在墓空中。也許,那時候她不知道她把她最隱秘的房門打開了,把一房永遠秘暗的窗子推開了,把女人的奇麗毫不保留地送到我的眼前了,我看見水淋淋的蝴蝶、魚兒都在那房秘室裏,看見蝴蝶如夢樣從窗裏飛將出來了,看見魚兒從門的下坎那兒遊將出來了。我又一次渾身燒燙起來了,汗水從雙手傾盆大雨地流出來,喉嚨卻如三年無雨樣幹旱著。我無以遏制,我也不想再遏制我的激情了。我讓我的目光餓狼撲食樣從她打開的那扇門裏穿進去,從那扇窗裏透進去捉那飛出的蝴蝶遊出的魚。我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放平在了草鋪上。墓裏的安靜如她、我都死了一模樣。她望著那墓頂。我望著她。她躺的地方正是擺放棺材那位置,在墓室的正中央,頭朝裏,腳向外,人仰躺。她是一個活活生生的神婦兒,在那一片綠草上,如一條遊累了的白條魚在水中凝著歇一歇,身上的汗,淋淋地掛滿她全身。她就那麽仰躺著,等待著,每一次呼吸,她的Rx房和肚兒都突然地升上來,又突然地落下去。我半坐半跪在她的大腿邊。當我情難自禁地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時,她腿上的肉猛地悸動幾下,跟著渾身都顫動了一陣子。她似乎等我對她的觸摸她等了幾千年,終於就在墓裏躺下時候等到了。我開始從她的臉上一路朝著她的下身摸過來、吻過來。她那麽鮮嫩,那麽敏感,無論是小腿、大腿、肚子、Rx房、肩頭、脖子,無論我的手在那兒撫摸,她都渾身跟著叮當顫抖,哆嗦不止,使那墳墓裏一時擠滿了她嘩嘩的哆嗦和粗重、滾燙的呼吸聲。最後,當我把她那十粒腳趾甲上的泥土都慢慢剝掉,讓那十塊碎裂的日光片似的趾甲重又露出鮮亮的,她急不可耐地把我拉到了她的Rx房下,焦渴地抓起我的雙手捺到她的雙乳上。她的雙乳裏深藏的悸跳這時就如沖出閘門、飛奔跳躍的水頭樣沖撞在我的手心上。我知道她已經十分難耐了,和我一樣不能等待了。火已經劈劈剝剝地燒起來,力量已經千鈞一發地聚起來。情愛革命事緊急,一發之際關全局,日升能照千畝田,月落田地盡黑迷。樹上的柿子圓又圓,枝頭伸到你面前,要摘你就快點摘,遲一點不如早一點。過了白露寒霜降,落了柿子後悔難。一樹綠葉一樹桃,青枝綠葉長得牢,五月端午沒下雨,旱得桃樹彎下了腰,開恩你把泉水放,天下只有你能吃仙桃。一對燕子唧唧喳喳叫,飛來飛去進窩巢,一個打口食,一個鋪地草,歡歡喜喜築窩兒,唱了一曲革命調。革命就像爬高山,高山上日頭圓又圓,一級臺階一覺悟,覺悟就像日光照心間。照心間,心兒暖,滾燙的熱血流心田;流心田,潤心肝,心花怒放笑開顏;笑開顏,寫詩篇,幸福的日子萬萬年,萬萬年,萬萬年,萬萬年呀萬萬年……
可是,可是呀可是,我萬萬也沒想到,就在我把她的雙腿分開,讓我強硬的物兒沖進她的體內時,我跪著的膝蓋被啥兒擱住了。我把膝下的野草扒了扒,手從草裏摸出了一樣東西來。是一節枯腐了的屍骨頭,像埋在土裏漚久了的一段棗木或榆木,黑黑的,灰灰的,手指一樣粗,寸半長一些,上邊有無數蟲蛀的小眼兒,一看便知那是那墓裏丘過的那具死屍的手指骨。當我知道那是死人的指骨時,有股寒氣從我手上嘩嘩一下水泄般流遍了我全身,血脈中原來那急切的滾燙轟的一下冰涼了,凝住了。我垮了。倒塌了。黎明前的曙光不見了。把那節手骨慌忙扔到墓外邊,我再也不能堅硬豎直了。紅梅坐起來有些可憐地望著我,我拿起她的手在我臉上一連摑了幾耳光,然後她掙著把手縮回去,縮回去又試著伸出來去我的臉上撫摸著。我便掉了淚。我們便相互依著重新盯著那座潮濕殷紅的墓室看,像看我們倆的一口棺材樣,啞啞的誰也不說話。日光離墓口更遠了。墓口前那片陰涼是一層淺紅色,那堆虛土上的野草,每一棵、每片葉上都還跳著日光的亮澤兒。墓裏依舊明明亮亮,連墓角那蜘蛛細茸般的腿角都能分辯出。能看見蜘蛛腿上有一層水氣似的絨毛兒,在它的走動中,晃晃悠悠搖擺著。我們身下的一鋪草,有被紅梅壓過的痕窩兒。墓腐的氣息和草氣、潮氣在墓裏混成青紅乳白的氣味朝墓口流過去,出口後碰上日光就煙消雲散了,不見蹤跡了。
3 大爆發
好似夜深人已靜,平地風雷正滾來。你們誰都無法明白,無法理解,奇跡是如何發生的。我告訴你們,對於革命者,奇跡只能靠革命來創造。革命是一切奇跡的源泉,革命是奇跡的發動機,革命是奇跡的策源地,革命是奇跡的陽光和雨露,春風和沃土,時令和季節。誰能想到呢?有誰能夠想到呢?我和紅梅從那墓裏出來時,沮喪如霜如雪一樣把我倆包圍著。我們一丁一點都沒想到如火如荼的愛情會被那一節屍骨的寒氣所撲滅。我們在那兒坐等著熊熊烈火能再次燃起來,可我們越等沮喪便越如霜雪一樣把我們覆蓋著。我們手拉著手從那墓裏出來了,默默地走著就如走在通往我們自己愛情墓地的山路上。我們彼此一言不發,行如死屍,可快到那山嶺的路上時,我們卻隱隱聽到了從哪個村落傳來了隆隆的喇叭聲,好像二月驚蟄之後,從山外、天外傳來遙遠的雷響樣。日光已經平南靠西,嶺梁的田野上空蕩無人。遠處溝那邊的山坡草地上,掛著幾只啃草的白羊,放羊的主人不知是回家吃飯去了,還是在哪裏躺著歇懶。在那村喇叭響聲的縫隙中,能聽到那些綿羊走動的聲音和綠汪汪的啃草聲。我們就沿著來路往墳墓以西的公路上走,小路上的毛紮草,不斷有半指長的針刺紮在我們的褲管後,離了草根無依無靠地落在腳地上,掛在褲腿上。到公路邊上時,我倆的褲腿上沾滿了那黑色發亮的毛刺兒。有一股熱暖暖的熟草氣息,灰灰白白地鉆進我們的鼻子裏。我讓她像城裏人那樣把手穿在我的胳膊彎兒裏,她就那樣穿進去挎著我的胳膊走。日光熱暖,田野靜寂。從莊稼地飛來的蝴蝶、蛾兒和螞蚱不斷的跨過公路,從這塊田地到了那塊田地去。
待我們爬到坡半時,我們又聽到了從坡那邊傳來了大喇叭的說話聲。因為坡隔樹阻,聽不清那喇叭裏說了啥,可等那說話過去了,喇叭裏傳來了如細水長流樣的二胡和笙的音樂聲,接著又是哪首革命歌曲柔美奔放的音樂聲。能看見那歌曲的音符桃紅梨白地在我們的頭上飄,如水面上載滿花葉的河流從我們頭上歡歡暢暢地流過去。我們的腳步忽然有些輕快了,饑餓也被樂曲懲惡除霸地趕走了。
我們邊走邊聽,邊聽邊走,聽到激動處,會立在路的中央用耳朵去捕捉那歌曲的譜兒和詞兒,會情不自禁地立在那兒彼此吻一下。她把她的舌頭卷成一個細小的卷兒送進我的嘴裏讓我吮吸著,又從那卷兒裏吹進我嘴裏一股涼陰陰的風,還有那隨風而至的她香甜的唾液和飛濺在我上腭上的液珠兒。我從那清新的風和唾液裏品出一股令人醉死的菊花味、梅花味、牡丹味、芍藥味、蓮藕味、槐花味、蘋果味、脆梨味、橘子味、葡萄味,還有那山坡上節節草的腥潤味,車輪花的菊白淡香味,迎春花的菊黃濃香味,幹枝草殷紅的腥濃甜淡味,茅草和馬尾草的粘稠腥鮮味,抓地龍草和纏樹藤的黑紫各半、甘澀各半的中藥甘草味。我把她的舌頭緊緊地含在我嘴裏,又聽見從我們身後也傳來了喇叭聲,一樣是先有一陣聽不清的土語說話聲,接下是奔放熱烈、轟鳴嘹亮的革命歌唱聲。
這時候,左邊、右邊、遠村近莊、鋪鋪寨寨、溝溝屯屯,凡有人的地方,凡有房屋村舍的地方,似乎接了通知、命令樣,全都打開了大小喇叭,同時播放起了歌曲和音樂,使滿山滿野都蕩滿了紅黃爛熳的音符和節奏。路邊的槐葉在那樂聲中啪啪擺動,田地的莊稼棵在樂聲中快搖飛晃。天空中音符碰撞,地面上歌曲奔騰。我和紅梅被那歌曲和樂聲激蕩起來了。我們猜想上邊又有新的陽光雨露要往人們心中澆灌了。
我們很想立馬跑到山頂,借以聽清最新的最高指示是啥兒,可我們被那些歌曲俘虜了,被一種紅色激情的飛彈擊中了。我們不能自制、不能自拔,不可救藥了。她臉上紅光深厚,眼裏渴求深長,嘴角和鼻翼跳動不止。
我把她的舌頭從我的嘴裏趕出去,把我的舌頭如刀如斧一樣侵進她的嘴裏去,用我的舌尖努力去探尋她的上腭和舌根,去吮吸她舌面上的香甜和脆清。我們又開始呼吸困難,喘氣粗重,汗隨樂至,暈從天降。
也許五十裡外的村莊也播放喇叭了,也許二百、五百里外的村寨的喇叭全都打開了,從城市到鄉村,從大興安嶺的紅松下到海南島的椰樹上,五湖四海,九州方圓,天南地北,宇宙內外,凡有廣播的地方都有歌曲播放著,都有音樂奔騰著。
在墓裏我身上退卻的熱血重又沸騰起來了,重又從頭上、腳下、左手、右手沿著脈管往我的物兒那兒澎湃了。我弄不明白為啥會這樣,為啥兒那些熱燙的歌曲和鮮紅的音樂能把我的欲念的血液燃起來,能使那在墓裏如死如息的物兒突然間睡獅一般醒過來,像不倒的松柏、堅強的鋼鐵一樣挺起來。
紅梅不知是和我一樣被音樂和歌曲激蕩起來了,還是被我熊熊的激情之火點燃了。她渾身綿軟,滿臉緋紅,雙手又一次吊在我的脖子上,仿佛只消手一松就會滑倒在路邊。我把我的舌頭努力朝她的喉裏伸過去,我的舌尖靈敏地摸到了她熱燙顫抖的上腭,宛若一條活魚在火苗上烤著一樣兒。
她的身子仿佛被一種誘人的恐懼嚇住了,下滑著要離我的堅硬遠一些。可真正將要離開了,她卻又不顧一切地朝我迎上來,朝著那堅硬撞過來,像一張柔軟的面布不顧一切地朝著利刃撲去一模樣,像飛蛾朝著烈火撲去一模樣,像窗戶的拉簾去尋著風口一模樣。她呢呢喃喃叫著:“愛軍……愛軍……”我把她抱起來朝公路以東的一塊地裏飛過去。
我知道這偉大的一刻已經到來,如不及時抓住將會是我們悔恨交加,將會使我無地自容,慚愧終生。我害怕狂響的高音、低音喇叭突然停下來,害怕突然因樂而起的物兒會突然垮下去。我沒有往還隔著一片林地的那邊地裏去。我看見北邊公路下有一條深水溝,公路在那兒自然形成一道立陡的崖,崖上有密密幾棵半高的旺槐樹。
在那兒我們做了在墓裏沒能做的事。當我不顧一切地突進她的體裏那一刻,我就看見她因歡悅而叫出的喚聲,如四月晨時的朝霞,紅光閃爍,流金溢彩,帶著極度眩暈的快樂和幸福,從我們碰撞的身子間飛出去,掛在頭頂濃密的槐樹葉子上,把那一層層、一片片橢圓的槐葉染成了深紅色。
我看見她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的叫聲從她靈魂裏奔出來,熾熾白白,紅紅烈烈,風風火火地從槐葉的縫裏穿過時,把槐葉的邊兒、尖兒燒焦了,把原來有些蟲黃的槐葉燒卷了,燒乾了。那焦乾的葉兒紛紛從樹上落下來,打著旋兒跌在我的肩膀上,落在我熱汗橫流的後背上,掛在她快活充血、光亮四溢的臉上和胸上。
四面八方的廣播喇叭的響應聲,依然如水滔滔,如浪滾滾。如珍珠瑪瑙一般閃光發亮的歌詞的字字句句,都從路面的崖頭跌下來,黃金白銀一般灼灼生輝的音符,從槐樹的枝葉間,隕石樣帶著明亮的尾光滑進我們的耳朵裏。
我聽見從東邊傳來的歌曲是黑鐵白鋼的《將革命進行到底》,從西邊傳來的歌曲是高亢火紅的《造反有理》,從南邊傳來的歌曲是鏗鏘有力的《打倒美帝蘇修反動派》、從北邊傳來的歌曲是清綠含香的《請喝一杯酥油茶》和汗熱淚鹹的《控訴萬惡的舊社會》,從頭頂降下的歌曲是情深博大,泛著濫著土地氣味的《學習大寨趕大寨》,從地下鉆出的歌曲是又跳又笑,絲綢飛舞的《人民公社好》。
我們被歌曲包圍了。我們鋪著歌曲、蓋卷歌曲,呼吸著歌曲。歌曲給我以力量。歌曲賦我以激情。歌曲支撐著我的意志和堅韌。
當我捕捉到某一首歌的節律能如隊列歌曲同腳步一樣合拍時,我便抓住那歌曲的節律放在她和我肉體間,使我的抽送同那首歌的節律合拍一致,有快有慢,有緩有急,有輕有重,直到那首歌的高潮頂峰“啊———”字長而又長地從廣播裏傳過來,直到在那廣播的“啊———”聲中,我和紅梅也不約而同地“啊!”起來,直到我們倆齊呼齊炸出的“啊!”聲驚濤駭浪地把廣播裏的“啊———”聲覆蓋掉,直到在我們的“啊!”聲中,頭頂的槐樹葉兒青的黃的都被震得紛紛落下來,我們才算完結了,勝利了,陽光一片照耀大地了。
當我和紅梅從那水溝下攀著槐枝,爬上公路,走到公路的山頂時,我倆終於在那歌曲和音樂之後聽到了新華社發布的一條重要新聞,毛主席又有最新最高的指示發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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