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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永蘋|作為思想家詩人的周瓚
閱讀周瓚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的詩使得我無法像閱讀多數詩人那樣閱讀她。詞語的阻滯無處不在,幾乎成為她的一種樂趣。即使是最直白的主題,周瓚的表達方式也是獨特的。她的詞語從她口中說出的,已經書寫,就仿佛蓋上了“周瓚”印章。
周瓚關註女性的問題。但是他的詩歌卻寫得像一個堅硬的男性。事實上,閱讀這樣的詩歌,對我的智力是一個挑戰。我喜歡體驗他人的情感,在一首詩裏面,我總是像在現實生活中交朋友一樣去體驗寫作者的情感,從他們情感的縫隙中感受他們的悲傷與愛。但是在周瓚這裏,情感退避得太遠,讓我的尋找力不從心。所以,解讀她的詩歌對於我就變成了多重困境。解讀的過程,就像是在拆卸一部覆雜機器上的精細零件,我看到每個零件本身的光滑、獨特、不可替代,我猜測著這些零件的功用職能,想象著它們如果機靈地運轉並發出光彩。可是對於整部機器,我似乎無法深解,以至於我所知甚少。
周瓚對於許多主題的關註是我無能為力的,或者即使是同樣的主題,我們的表達方式又是完全不同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對她的解讀,就變成為一種不可能。但是,我想即使作為最粗鄙的讀者,我也有說幾句詞不達意的話的權利和借口。
閱讀中,我驚奇地發現,在她的詩歌裏存在著兩個或者多個周瓚,但最主要的是作為詩人和詞語使用者的周瓚和作為思想者和學者的周瓚。這兩個清晰的身份,使得她的兩個聲音交替出現,紛繁覆雜的構造在她的詩歌當中,交織著、糾纏著、互相博弈著,較量著智力。我們註意到,即使是一個淺白的主題,周瓚所使用的詞語工具也是來自於多種詞語體系的。政治學詞匯、哲學詞匯、經濟學詞匯、地理學詞匯等等,這些詞語被詩人周瓚以不同的效用放入到一首詩歌的整體構造中去。因此她的詩歌就在瞬間與眾多脆弱單薄的詩歌寫作區別開來,進入到例如T.s.艾略特那樣龐雜而且深刻的行列中去。
周瓚詩歌的主題非常豐富,其中涉及到許多現代人的精神困惑、虛無和機械化生存、單面性。這些問題被納入到詩歌當中,本身就是充滿難度的。《反肖像》中描述的女人、男人,她“活埋日常生活,翻譯無語/飲用或吟詠丟失的詩意”“他拒絕照鏡子,因為他自認就是鏡子:讓世界投影在他之中吧”同時作為詩人和思想家的周瓚試圖為我們畫上一幅波德萊爾為我們曾經繪制的“自畫像”,但是這幅畫像最後可能空無一人,或者面目全非。“盡可能不去縱深思考/機械點,再機械點/幾根指頭就可以/用代碼和圖像就可以/用想象做外掛,升級/成面具藝術家,有限覆制的ID/瞪著各種屏幕看/就為證明:是否真的失去了那個人!”在機器時代,人蛻化為自己身之外的物,甚至人被機器所取代,成為了沒有了自己的“我”。
很顯然,詩人周瓚的很多思考,都不是來自於作為個體的情感,她的視角從一開始就是作為一個時代人的整體痛感來展開的。作為思想者的周瓚,取代了作為詩人的周瓚 ——詩歌被用來表達普遍性的難題。
與許多從自身或者周邊事物進而推及到普遍的詩人不同,周瓚的切入點從最開始就是思想者的角度,“思想者詩人”的形象十分明顯。在《遠方》一詩中,一系列的死亡,作為陳設被逐一擺放出來。房間中的死者越來越多。“我死了,既然遠在另一座城市/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在大火中死去/既然遠在另一個國度/一個異族女人被踩踏而死去/既然遠在另一個省份的地下/挖掘著的工人在瓦斯爆炸中死去/既然遠在若幹年前/地震中,泥石流中,海嘯中,火山噴發中/死去的人正在死去/既然遠隔著時鐘與互聯網/自焚者,墜樓者,被菜刀追砍的兒童/正在死去,就在我寫下這首詩的標題的一刻”一系列的死亡被作為死亡本身一一提出來,而空間也在死亡的叠加中越來越分明。一開始作為地理學意義上的空間,最後回到了互聯網上的非空間的空間。作為地理學上的空間與作為互聯網上非空間的空間相比究竟哪一個更讓人無力?最後,所有的死亡濃縮在詩人的一首詩的標題裏面。空間被壓縮到無,而死亡的痛感卻加強到了最大。在接下來的《這麽多》一詩當中詩人又再一次追問和加強了對於政治和社會意義上的死亡的無比痛恨和無奈。“這麽多的死讓感官麻木於/生的活性/這麽多的黑暗讓眼睛瞬間瞎了/不再願意努力去看/帶著憤怒與懷疑/這麽多的愚昧招引著蠢行/讓身體無能/疏於清醒地行動/這世界誰在其中生活/如果死教育不了一個人?”死亡能讓我們獲得什麽?死亡只能令人麻木,最後連一點感覺都不剩下。這是詩人對於這個糟糕的時代的追問和痛斥,同時又是一種無可奈何。
在我看來,周瓚的許多詩歌的寫作沖動都是來自於作為思想者的玄思,而不是作為詩人的強烈情感。(周瓚會將所有的情感歸為理性或者幹脆像濾布一樣過濾掉所有情感的痕跡。)如果說以上的詩歌主題是來自於詩人對於普遍社會的關註和反思的話,那麽她另一類的詩歌則顯現出了完全不同的質地。“犁開的泥土公開了它的氣味/當種子和水被深深灌進大地/神坦白了她最單純的意願/辛勤勞作,在拘囿中尋找自由/松動港口纜繩的激情/是海水一遍遍地沖洗意志的船底/既然在水裏,就由水推動你/在隨波中認識浪濤的本性/在逐流中安享水的堅實/可不正是大地與海洋/構成了我們的血肉?”在這首被叫做《譯者》的詩歌當中,翻譯者被泛化被提升到了神性的維度,詩人所展開的是她與自己的遊戲和對話。而在《災難》當中,詩人將所有的感官都顯微鏡化,帶入到一種巨細的微觀世界當中去。將身體的感官與自然的災難變化結合到一起,形成了一種新奇的情境和幻覺。很顯然詩人在我們想象之國上建築著自己的房屋。《俄耳甫斯》仿佛是一個時代的挽歌。而《我的國家》可以看做是這種時代挽歌的延續。“如果自由把自己淋濕了/如果我拋棄一切國度,連同死亡與天堂.”這是詩人對於時代的悲傷歌哭和預言。
閱讀周瓚對於我像是揭開一個個謎團,謎團背後是我們寫作道路的完全不同。我試圖從個體經驗出發,我無法使用非生活經驗的詞匯,即使是對於普遍事物的關心,我也是個體性的。這也將周瓚與大多數像我一樣寫作的詩人區別開來,擁有著強力意志和獨特的個性風格。在她的詩中,一個時代的思想者的形象逐漸清晰而且日趨明顯。
周瓚|反肖像
1.
她隨手拍,透支將來,揮霍虛擬
她有白日夢收藏癖,她席卷她視野所及
她給想象加濾鏡,為現實和情欲調焦
令死亡看上去美觀些、安靜些
再用單調的哢嚓聲為風景配樂
內心深處的空曠廢墟恰如一部默片
多麽簡省!微博時代
她漫不經心把卡片機揣進提包
她活埋日常生活,翻譯無語
飲用或吟詠丟失的詩意
愛情,永無休止的休止
2.
他拒絕照鏡子,因為他
自認就是鏡子:讓世界投影在他之中吧
時代英雄,玻璃是鋼化的
脆弱也萌到家。對,他就是他
待價而沽,包括有關他的一切
粉絲團就是他的人民
他為需要而活,“來買吧!”
他咒語般從頭到腳冒著熱氣
寫字即烹飪,更新,意味著美味
他懂得如何叫食客們一哄而上,爭搶沙發或前排
香精、防腐劑和色素調制而成的他
出鍋了,大秀才能、容貌與脾氣
當然他拒絕照鏡子
他,網絡上的道林•格雷
3.
盡可能地填滿
除了睡眠之外的其他時間
盡可能不去縱深思考
機械點,再機械點
幾根指頭就可以
用代碼和圖像就可以
用想象做外掛,升級
成面具藝術家,有限覆制的ID
瞪著各種屏幕看
就為證明:是否真的失去了那個人!
2012.1.29-2.1
周瓚|誇父
他把那莫名的沖動領會成一個挑戰
每個人生命都將經受
但他選擇了一世界的對手
為使他的回應贏得徹底的完滿
有人看到他跑到脫力
滿身鮮血仿佛要掙脫皮膚
從每一粒毛孔中激射出來
如同一只飛奔的噴壺
還有人瞧見他強忍困倦狂跑
片刻間他就在疾走中睡著了
呵,最有效的休息
睡眠之神非他莫屬
但更多的人記得他焦渴難當的模樣
想象他一口氣喝盡兩條大河
他讓河中的魚蝦無處棲身
還叫兩岸的村莊幹旱了三年
2011.2-3
周瓚|遠方
我死了,既然遠在另一座城市
一個剛滿周歲的孩子在大火中死去
既然遠在另一個國度
一個異族女人被踩踏而死去
既然遠在另一個省份的地下
挖掘著的工人在瓦斯爆炸中死去
既然遠在若幹年前
地震中,泥石流中,海嘯中,火山噴發中
死去的人正在死去
既然遠隔著時鐘與互聯網
自焚者,墜樓者,被菜刀追砍的兒童
正在死去,就在我寫下這首詩的標題的一刻
2011-3
周瓚|這麽多
這麽多的死讓感官麻木於
生的活性
這麽多的黑暗讓眼睛瞬間瞎了
不再願意努力去看
帶著憤怒與懷疑
這麽多的愚昧招引著蠢行
讓身體無能
疏於清醒地行動
這世界誰在其中生活
如果死教育不了一個人?
2011.3
周瓚|譯者
犁開的泥土公開了它的氣味
當種子和水被深深灌進大地
神坦白了她最單純的意願
辛勤勞作,在拘囿中尋找自由
松動港口纜繩的激情
是海水一遍遍地沖洗意志的船底
既然在水裏,就由水推動你
在隨波中認識浪濤的本性
在逐流中安享水的堅實
可不正是大地與海洋
構成了我們的血肉?
2011.3
周瓚|災難
我的左耳地震了,而我右腳的小腳趾正患著抑郁癥
廢墟中,我的聽覺呼救,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匆匆追趕你的時候,是什麽在拖我的後腿?
從我雙肩的交匯處,峽谷間泥石流蠢蠢欲動
難道是末日正為它自己建造實驗室?
這顆頭顱盛滿翻騰的電波,左右轉動著,偶爾——
捕捉到台風籌劃登陸地點和侵襲面的消息
閃電劃過一只瞳孔,頓時,雙乳的火山爆發
來自丹田的能量可以和金融危機一較高下
暴政的瘟疫正在大腸裏遊走
尋找突破口,啊,我的肛門並不準備
傳播病毒!可幹眼癥說明我的地下水正日益稀少
我的兩腰冰涼如極地,正迅速融化
變暖的世界將再次遭遇大洪水
它會突破子宮的安靜,沖垮陰道,如海嘯
洗滌七竅的湖海,密發的叢林
但它們也阻止不了肋骨與脛骨的戰爭
黑夜的鼻尖冰涼,佇立如一支孤獨的燈塔
2010.9.27,10.13
周瓚|致——
你好,女士!
終於,可以藉著愛找到自己
然後,又於猶豫中親手掐滅這團火苗
——是時間正威嚴地管教人類
大地上,隆起又深陷的
是神在自己的苛刻中鋪展眠床
你來了,帶著永恒的願望
你將離開,撇下無端的絕對
在你我之間綻放的花朵
提示著古老的訓誡:
神需要借助一支筆,一雙手,一個聲音
把她的本質刻劃成你
忽隱忽現的美
2010.9.23
周瓚|俄耳甫斯
獨唱聲漸漸消弭了
歌者沈入巨大的地縫
時代的列車挖掘錯綜的隧道
在地下盤旋,如羽毛精濕的鳥
詞語鋼花飛濺
安全面罩後面,目光讀出文明的失語癥
失重的身體逃離地球
天堂的謊言鋪陳精神的眠床
呵,他的牙齒崩裂
吞咽新聞的剩菜,請閉嘴
請進,請這邊走,請去死
呵,他捶打末日,報覆記憶
他忘卻歌唱,數日子,他記賬
他厭倦飛行,研制隱形枷鎖
2010.9.22
周瓚|我的國家
稱畫皮為蛻殼的生物
精於消費話語的一類
如衣服之於啃食了蘋果的男女
像火苗對灰燼到來的記憶
灰燼熱愛回想
旋起的風指示著它的方向
如果邊界也如火焰的那樣,照亮但不可接近
如果自由把自己淋濕了
如果我拋棄一切國度,連同死亡與天堂
2010.9.22-23
周瓚|永恒
請溫和、低聲地談論它
用本能的舞蹈尋找它
用酒的大嗓門喚醒它
用繩索解放它
用錘子的搖籃曲,引領它
用心底出聲的沈默擁抱它
用行動,幹凈、純粹的勞作
創造它,如一個粗野的生靈
掙紮著求生的
值得與它同飲共寢
在過街天橋上,那個須發皆白
皮膚黝黑的盲藝人
總是一絲不茍地拉著他的小曲
2009/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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