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革命詩人·石川啄木(9)

啄木對《昴》的這種思想藝術傾向是不滿意的。盡管他要努力改變它,但卻無能為力。他自己雖然也還寫些詩歌,但是,他對小說仍不死心。在《昂》的創刊號他寫了短篇小說《赤痢》。這篇作品寫的是巖手郡的一個偏僻山村。秋末,這里發生了痢疾。全村總共四百多人,患者竟達102 人,疫情的嚴重可想而知,派來的警察和醫生都無濟於事,而且,“巡警比疫病更令人討厭”。死者一天天多起來,恐怖統治著整個山村。村民中有相信巫女去祈求狐仙的,這也沒有得救;年輕的天理教傳教士乘機宣傳,讓人皈依天理,但是,就連他的情婦也沒有逃脫赤痢的魔掌。作者從這場天災人禍的困境中,突出地表現了日本農村的貧困、落後和愚昧,以及農民在災禍來臨時的無能為力。作品有力地揭穿了宗教的虛偽和欺騙,以及警察等的反動本質,表現了作者對人民群眾命運的關註和同情。這一富有社會性的內容,說明啄木觀察、理解社會生活的深入和他的思想認識的提高,也使這篇小說同那些自然主義小說,尤其是那些“私小說”區別開來。後來,他又寫了《足跡》、《明信片》等小說。這也都是以自己的經歷為內容的試作。在《足跡》里,他以自己做代課教員,帶領學生罷課,直到提出辭職書的經過為基本內容,本想寫成“自敘傳”一類的作品,因而,寫得認真刻苦,但卻被《早稻田文學》評為“誇大妄想狂”。這使得他一連三、四個月,幾乎對小說失去自信。1909年3月1日,他做了東京朝日新聞社的校對員。月薪二十五圓,加上夜班費每次一圓,平均每月可有三十圓的收入。從此,他打下了“在東京生活的基礎”,自然是高興萬分。但是,他積欠的債務較多,生活也不寬裕,加上他這時,開始了放蕩不羈的生活,不僅給釧路的小奴的匯款已浪費過半,而且,連預支的工薪也往往所余無幾。社會的壓力,家庭生活的負擔,使他仍沒有從痛苦中解脫出來。本來,固定的職業和收入,可以使他在艱苦中把生活穩定下來。然而,他的思想變了,生活作風變了。他不顧自己手中拮據和家庭負擔,甚至預支借款,頻繁地接觸私娼,去過買笑生涯,靠這種背棄夫妻愛情的放蕩行為,去換取一時的精神安慰。這一階段的思想和生活,他都赤裸裸地寫在一本用羅馬字拼音寫成的《羅馬字日記》里。這七十五天的日記,反映了他所謂的尊重個人意志,改善並建立自由的生活和思想的精神狀態。這實際上,是他的思想中的消極因素,“虛無”、“盲動主義”的一種表演,是他的思想發展中的一次最激烈的矛盾斗爭的突出表現。從日記里,我們可以看到他的內心矛盾和斗爭。他一方面愛自己的父母妻子,經常思念他們,也曾為撫養他們而流浪奔波,嘗盡人間的辛酸。家庭倫理觀念要求他繼續含辛茹苦、全力以赴地考慮生計之路;另一方面,他強調自己正是青春年華(二十四歲),要“最大膽、最露骨、最深刻、最廣泛地品嘗人生的喜怒哀樂”,要自由不羈地生活。這就勢必觸及家庭、婚姻制度和倫理道德觀念而發生沖突。不過,他也知道,家人的團聚不可能使他的生活好轉,婆媳不和會使他的苦惱有增無減。他心里清楚,要過自由而合理的生活,在那個社會,單靠個人的努力是建立不起來的,不管他是以什麽面貌和姿態出現,孝子也好,良夫也好,甚至是“年輕的虛無主義者”,“悖德主義者”,或者以“鐵石心腸”將所謂“人的美德,統統棄之如塵土”的“強者”也好,都不可能解決他的痛苦。“我為什麽必須由於父母妻子而受束縛呢?父母妻子為什麽必須做我的犧牲品呢?不過,這和我愛父母、節子和京子,自當別論。”他認為,“夫婦是多麽愚蠢的制度”,“現在的夫妻制度——一切的社會制度無一不是錯誤的。”性生活的放蕩,並沒有達到他要求精神安慰的目的。這一段反常的生活經歷,使他在受良心的不斷譴責中,從個人的境遇,把問題引向了對社會制度的思考,也是他思想發展中的一次躍進。他之所以用羅馬字拼寫,目的在避開人的眼目,尤其是他的妻子節子。人們看不懂他自己寫的日記,他就可以忠實而詳盡地記述一切,坦白而無所顧忌地分析透露內心的活動,為自己造成一個靜觀的世界,馳騁自己的思想,省察自己的生活。而在客觀效果上,他用羅馬字拼寫,必須改變他一向愛用的漢文調和美文筆法,而用淳樸的生活語言,作生動的記述。這也未嘗不是他文風轉變的一次嘗試。這些日記,現在在日本被作為啄木的理想實驗和文學實驗,不僅是研究啄木的珍貴資料,而且,也是難得的日記文學作品,因此,被推為“日本日記文學的最高峰之一”,“日本近代文學的光榮,必須列入最高傑作之一”(桑原武夫;《啄木的日記》)

六月中旬,由官崎郁雨將他的家屬從函館送到東京,在本鄉區弓町賃屋居住。離散的一家又團聚在一起,啄木也總算有個家了。從此,他結束了那段放蕩不羈的生活。但是不久,婆媳不和又使他陷入極度的苦惱之中。十月二日,妻節子留下了書信,領著女兒回盛岡的娘家去了。啄木無奈,只好求金田一京助和新渡戶仙嶽幫助和調解。他自己也無心上班,每天無論白天和黑夜總以酒澆愁。十月二十六日早晨,節子領著女兒終於回到家里。她下定決心,今後不論婆婆說什麽,她都不動聲色地默默忍受下去。這件事的爆發,雖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卻給啄木以極大的打擊。

 

要找個地方玩到天亮,

一想起家來,

心就涼了。

 

人人都有個家,多可悲呀,

我像走進墳墓似的

回去睡覺。

 

家,不可能成為他撫慰創傷、休養心靈的場所,倒是一個欲離難舍、聚居不安的地方了。就在這年年終,他的父親從遙遠的青森縣回到了家。當然,這也不可能改善他家的狀況。在進東京朝日新聞社前後的一年里,前半年,他寫了一些詩歌和小說;後半年,主要寫作和發表了一些評論:《可以吃的詩》(原名《弓町通信》)、《胃弱通信》、《百回通信》、《偶感和回憶》、《文學和政治》、《一年來的回顧》、《煙卷兒》等。在這些論文和雜感式的評論當中,《可以吃的詩》具有代表意義。它比較全面地反映了啄木的詩歌觀。概括起來說,(一)對詩歌,他強調詩歌必須聯系實際生活,並有利於改善生活,反對為寫詩而寫詩的觀點。(二)對詩歌運動,他強調要從日本的社會現實出發,用當時的語言,作日本人的詩,反映時代精神。(三)對詩人,認為詩人必須改善自己,以切實的努力和勇氣,做真正的詩人,寫新的詩,反對尊詩,反對對詩人的特殊看法,反對頹唐。(四)對自然主義和自然主義文學運動,采取了“一分為二”的態度,既肯定其在革新中的意義,又從內容和方法方面加以批判。尤其是對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內容空洞,不幹預社會生活,回避“國家”的問題的“卑怯”和“虛偽”進行指責。(五)對文壇,指出缺乏像樣的批評,強調應將文學和國家及其前途聯系起來,等等。總的看來,啄木觀察分析問題,能從社會現實出發,表現了生活的觀點、社會的觀點和發展的觀點,並且,強調了人的因素和信心,強調了改善社會現狀,將文學和政治聯系起來,表現了進步的現實主義和民主主義精神。這說明,作為思想家、評論家的石川啄木,他已經和當初的浪漫主義詩人,後來的自然主義小說家截然不同,他的思想發展已經接近於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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