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擺脫危機者的調查書(7)

第四章·立刻投入戰鬥

  發生在我身上的"轉換",最有象徵意義的要算從我身上消除了鈽的燙傷的這件事了。不是麼?雖然現在的原子反應堆產生了地球上從來不曾存在過的物質,Pu,但是它的半排出期1是二四○○年啊!至少它也不會在人類消失之前消失啊。我既像征了被人類能夠製造卻不能消除的物質污染的從前的地球,也象徵了更新為十八歲的遭受輻射以前的肉體,我是雙重的象徵啊。如果把如此思考、如此感慨都當做發瘋,那麼,就會把我"轉換"為十八歲的事也視為子虛烏有而歸結為發瘋了。我不想和那些把我當作瘋子的人說話,並且我也決不懷疑我所說的有半點兒發瘋。因為我現在到了這一步,就連檢點我和森的肉體、做出報告的空暇出沒有啊。在我和森的肉體上發生的轉換,不正是以自然的光輝來使我的語言閃亮的麼?如果我要談一談今後我和森這轉換了的一對將要接受的任務的話,那就是表現轉換的實質。也就是通過你的記述,使別人得到感受。我和森直接處在轉換當中,只要能夠獨立行動就行了。仔細想想,重新獲得十八歲的肉體有什麼感受?哈哈,太愜意啦。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曾經度過過十八歲的我自己,要為之感歎啦。這就是我的總的感受。我這個曾經一度達到過三十八歲、現在又變為十八歲的肉體已經喜不自勝了啊。哈哈。當然不是說沒有煩惱了,我在頭一次十八歲時,戀愛使我柔腸百轉、黯然銷魂,嘗夠了苦頭。這一回,但願不再受那折磨就死去,因為這是連那個也能復活的轉換呀。這是假冒的煩惱麼?哈哈哈。當然,現在的我也並非無憂無慮,不過,那恐怕也難以向你表白吧,因為我的語言是通過十八歲的肉體向你表達的呀。

  1也叫半衰期,即放射性物質從生物體上排出一半所需的時間。

  然而,回到十八歲的我的肉身將向哪個方向發展呀歲的方向發展麼?那不是就要漂在人造子宮的羊水裡,走向消失麼?哈哈。或者我的肉身就在現在的十八歲這顆秤星上停止,那麼,我就是未來的永遠十八歲的不死之人了?而且,因為我能夠選擇未來的任何一個瞬間來自殺,所以能夠脫離不死的地獄了。實際上,如果我的"轉換"通過你的記述而能廣為人知的話,我豈不是變成了地球上最受人矚目、最被人羨慕的人了麼?羅馬教皇也要接見我,而且必須為我做出某種決斷了。哈哈。不過,"轉換"發生在我和森身上這件事也許已經在不知有多少的人們身上發生過,只不過是沒被報道罷了。

  如果像這樣爆發了全球性的"轉換"的話,那豈不意味著人類的危機麼?但是加州索爾克1研究所那位預防小兒麻痺血清的發明家讓我們想起了危機一詞是來源於中國話危險加機會的了。作為象徵人類危機的存在(或者現象),發生過包括我和森這兩個人在內的不特定多數人的"轉換"麼?如果是那樣的話,在這個現代世界上不是早就開始反基督的胎動了麼?如果為了打倒它、使它成為流產的反基督而提出應該在什麼地方、怎樣去戰鬥、誰去戰鬥等等問題時,我很想說:這恰恰應該交給"轉換"以後的我們去幹呀。

  1Jonas Edward Salk(一九一四-?)美國醫學家。

  ……我雖然不能不這樣胡思亂想,但也不能一動也不動地?十八歲的我的肉體裡的水經常保持在沸點以上,正是放蕩不羈的年齡啊。

  自從我意識到了"轉換",不久就獲得了一個固定觀念,那是這樣的幻影:宇宙的超越者駕著UFO飛來,用幻燈機對準地球上的某一個地點,一個光源在立體屏幕上映出兩個影像。當那種設備安裝下來時,要使A投影和B投影每二十年進行一次互補性的"轉換",只需操縱幻燈機的鏡箱,哪裡有什麼困難啊。

  如果我和森的"轉換"是那樣實現的話,那麼超越者當然是有某種意圖的了。從我和森的角度來看,不就是接受了使命麼?"轉換"以難以抗拒的巨大的力量控制了我們,如同在我們的肉體上進行了精確的遙控爆炸。現在,促使使命實現的外部時機不是也明顯地接近我們麼?如果我們的"轉換"具有真檔囊庖宓幕埃□慫耆饃淼奈液投慫耆饃淼納?"轉換"了的一對兒,一邊處理眼前的各種事態、一邊等待它的到來……

  從這樂觀的判斷的情形來看,我不僅是肉體,而且是連精神也年輕到十八歲了。那麼,我還有什麼理由以它為苦麼?

  "轉換"以後的森,現在變成什麼樣的人啦?我想他也和我一樣,精神仍是肉體"轉換"前的精神,他想盡快使精神與新肉體的年齡相適應,不再與轉換矛盾。

  "轉換"以後不再鸚鵡學舌了的森更加沉默寡言了,雖然我只是通過他的外貌舉止來觀察的。現在以二十八歲的肉體和我共同擁有衣著的森那種出於自然的沉默寡言的確很得體,已經頗有風度!而且,那是語言表達上的沉默呀。我要採取行動時,就把我怎樣想、打算怎樣做,都告訴森。當我有了新的經驗時,(當然是以十八歲的肉體獲得的經驗了,哈哈),我就把那情況也告訴他。森接受了我的表達。但是,他並不用語言重複他所接受的全部內容以示鼓勵,而是用審慎的目光向我一瞥,在那一瞬間裡表達了那一切!

  關於這些,也得隨著事態的發展具體地向你表達,因為我們雖然轉換了,可是,只要地球不停地自轉、公轉,潮漲潮落、我們就被推向行動啊。當我面對轉換為二十八歲的森時,在我心中喚起的是某種無限的懷戀。雖然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森,但是,我認為這樣的森才是真正的森、是終極的森、也是起源的森。既然這樣的森出現在現實之中,我就相信我能和他共同紮實地開始"轉換"後的生活、完成宇宙精神賦與我們的使命,我完全放心了。

  而且,我也感受到了森已經充分地意識到他的二十八歲的肉體與之相適應的正在變化之中的精神。我和森之間是沒有必要提起有關"轉換"的事的。反之,如果是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發生了"轉換",並且對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理解,那將會發生多大的麻煩呀?不是麼?如果森認出十八歲的我是誰,他就會想到這傢伙替換了我父親,他就會又氣憤、又惶恐地向我撲來,結果又會怎樣?現在的森武裝著壯年的肌肉,而我還是個不但肌肉而且連骨骼也沒長成的嫩貨呀。哈哈。

  於是,我坦然地接受了"轉換"的關係,向森這樣說道:

  "過去我常常向你講起救場跑壘員的故事,現在我又想起了新的一段呢。有一天大雨過後,烈日當空,積水還等待太陽曬乾,比賽就開始了。漲了大水的河,流在房舍之間,河水變成了紅褐色。可是,在雨過天晴的燦爛的陽光下,棒球選手們無暇旁顧,我也坐在板凳上等待被選上救場跑壘。過去常常想起被選為救場跑壘員時的恐懼和功名心,但總是想不出那樣的渴望被選上當救場跑壘員的理由。……那些連板凳也撈不上坐的小崽子們亂喊亂叫,好像在說死在外地而又屍骨無還的林裡出去的軍人順著上游的洪水沖下來了……總而言之,你從衣櫃裡選出合體的西服穿吧。今天冷啊。我馬上做點兒什麼吃的吧!"

  森回到自己床邊,慢騰騰地翻騰衣櫃了。雖然他上學時間不長,可是,特殊班裡的生活指導目標大概也就是自己能

  穿襯衫和衣服吧。他似乎在這門訓練當中獲得成功啦。雖然"轉換"之後的現在還說這些未免有些滑稽。

  我忽然一下子蹦了起來,堅挺的水靈靈的勃起了十八歲的陰莖正在敲打小肚子,哈哈。不光是陰莖,就連腰部也像十八歲那樣柔軟,褲子顯得又肥又大。說老實話,這時我就像被連根拔出來似地感到了不安。難道皮下脂肪的積蓄就像幼兒的毛毯一樣是心理上的一種補償?你這個肥胖的中年人喲,哈哈。不過,我也並非只考慮自己的事,我已開始替森擔憂了啊。我想,必須把"轉換"了的森在別人的眼前隱藏起來了,雖然幸虧咱們是沒有兵役義務的國家。但是,忽然間由八歲變成二十八歲的成人男子,如果不申報就是逃避市民義務了。沒有這樣的規定麼?怎樣隱藏森?躲在自己家裡是最愚蠢的了,說不定走上街頭反而是最妙的方法呢?走向人民!走向不平凡的游擊隊也能大顯身手的、又深又廣的人民的海洋?

  電話鈴響了。我剛要伸手去拿聽筒,忽然縮了回來。"轉換"後的我應該怎樣接電話呀?不過,既然已經"轉換",那麼,現在的我就是事實上的唯一的我啊。和"轉換"前有連續性麼?那一類的事只有別人才去操心。我這樣勉勵自己。

  "你在睡覺了麼?你要睡到幾時?因為我拋棄了你和森出走了!"

  電話斷了。那彷彿是妻子宿醉初醒,或者喝瞭解醉酒,向我發出一聲懺悔的嘶喊。

  "好啦!外部社會依然保持著舊時的秩序,"轉換"了的只是我和森啊!"

  我告訴自己。這時,電話鈴又響了。我興致勃勃地拿起聽筒,這一次我要反過來向妻子,不,向原來的妻子,咆哮一頓。可是,傳來的卻是陌生人發出來的單方面通行的聲音。

  "你知道今天的集會是受反革命暴力集團秘密操縱的麼?你不出席不是更為適宜麼?"

  連回答的空兒也沒給我留。的確,當天傍晚有一場反對核發電的集會,由日前晉京來的那位四國的反對核發電運動家作報告。不用問,麻生野集團是協助他們的。雖然從前我不曾有意識地瞭解他們的關係,但是,如果說麻生野集團在長時期的活動當中,被納入革命黨派上層機關的序列之下,大概也不算牽強吧。雖然我從未聽說過麻生野集團的活動直接受其他黨派的干涉。"好吧,不論它是什麼黨派,只要有人妨礙我和森的自由,我就應該參加這個集會。"我馬上就這樣想道。的確,我已經有了十八歲的決斷能力了。哈哈。我要以自己的力量來為這次行動掌舵,因為我已變成樂觀主義狂,所以才這樣想啊,而且是"轉換"後的我們朝著期望"轉換",前的我們出現,或者阻礙我們出現的場地出發的呀,這才是最有力的不在現場證明啊。

  我剛要走下樓梯時,往森的屋裡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襪子之類都那麼小,給我的印象彷彿是在童話或者神話之中丁。那是因為我早已適應"轉換"以後的森了。

  "難道他已經單獨出去了?他這個只有八年生活經驗的二十八歲的男人!"

  雖然我這樣自言自語著,可是,那聲音卻像小孩子的尖叫。不僅是相像,而且我已是不折不扣的十八歲的人了,我

  在為是否會被森遺棄而惶惶不安啊。於是,我按著"轉換"前的習慣、而且也以與這十八歲的肉身相適應的速度跑下樓梯。但是,沒有必要驚慌失措了,森在那裡呀!

  從前是我做飯,看著年幼的森抱著空心麵條的長袋子;可是,現在,他在掌廚了。健壯的森細心地彎著腰檢查煤氣灶上沸騰的深筒鍋。他還不時地剁大蒜碎沫、取來奶油塊兒。他穿著我的西服褲和T恤衫,披著甲克,他的脖頸和寬肩膀,我都那麼熟悉,那正是青春末梢的我的肉體呀。我放下心來走進浴室,"轉換"以後頭一次看見的自己的臉,並不是記憶當中的當初十八歲的我的面孔啊。或許鏡中微笑的才是當年十八歲時我所希求的面孔呢。其實,那兩隻眼睛還帶著缺乏自信的羞澀和幼稚的好奇心,破壞了臉部的平衡。然而,如果看看鏡外的面孔的話,哈哈,那用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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