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最是被人忽視的。家山家水成天的在眼前，往往看不見它們的美處。遺風遺俗，迂贅得利害，它們的好處也被人一筆抹殺了。浪子對於故舊的恩情，覺得是可嫌棄的；他只覺得他只覺得異鄉的花草才足令人棲遲。新奇的景物，無處不可以致人流戀忘返。但是這些留戀棲遲，是緣於感情的翻新，印象的出奇，究竟沒有歷史的蘊蓄，深刻的意味，不過一時的眩耀罷了。實在鄉土的風情有極長的歷史的背景，可以耐人尋索，韻味無窮。將這種韻味尋索，發為詩歌，若Hesiod（编註：[古西臘] 赫西俄德）的Works and Days（工作與時日）, Virgil的Georgics（编註：《農事》）以及陶淵明陸放翁諸家作品皆皆屬於此類。這一類的詩可以啟發讀者的深省，把人生與歷史牽聯起來，所以比那些眩耀於一時的印象與情感的詩品又要進一等。

適才所講的那一類的詩，固然能把人文的精彩結晶在歷史上的，輸灌到人生裡面，使人類的精神的創作，實際上生存著延綿不絕。但是它的范圍只限於過去的與鄉土，還不能擴充到歷史的未來與世界的廣大；它只篤於所已知，而未及到所未知所不知的境界。音樂繪畫所表現的只是直接的經驗與具體的印象，所以不能達到耳目之外，言辭乃是腦筋用以輸運流傳耳所不能聞目所不能見的意象。詩既以言辭為工具，它所及的遠處，應不止於情的描寫，古跡的歌頌，它應使自然的玄秘認得糾結，那借此可以輸貫到人情智裡面去，使吾人能領會到知識之外還有知識，有限之內包含無限。

Lucie Tius，Dante，Goethe以及陶謝的小詩，屈原的九歌，釋家的經典，都是人類的招魂之曲。引著我們向實際社會上所不聞不見的境界走去；（我們的扈從就隨在這些神曲之後的：前面有感情，中間有想像，最後有智慧隨押著）眼前所望的是萬物無礙，百音調和的境界。然後回顧到人件事。只見微末的物體，互相沖擊，永無寧晷。這是何等境界，何等胸襟！人生的知覺走不到這個處所，是不值得的！這才是詩的極境。

[六]

詩的形式前面既經論到，詩的內容如今也已經窺見一個大概了。到這裡我們便可以歸結到詩與歷史不能分離之點。

藝術家研究藝術，是把前人的作品，意琢神磨，化為精髓，煉成種子，深深的注入他的手技心靈裡面，再蛻成新藝術，使歷史上的藝術在這新藝術裡面生存著——換言之，歷史需在人生的精神面生存著——不是在與人生漠不相關的書籍或人生之外的東西上面生存著。詩人的研究歷史也是這樣，依仗他那犀利的感覺，堅強的記憶，任何歷史上的陳跡，都可以隨時原原本本的在他的精神裡復活著；這樣，老師才可以永遠存在。此外的人研究歷史，只看得見歷史的蟬脫。歷史的物質方面。硬要把它當一種無機體的物質研究，所以歷史變成考古學、社會學了。這般人得不著任何實際的當下的具體的感情與印象；他們尋找不出事跡前後的境遇，因為境遇是精神的，曾沒有留下痕跡作後人的指示；他們性情不敦厚，時地上的風俗習尚的真誠的地方，他們領會不出，他們氣量褊狹，沒有遠大的目光，歷史的前途他們看不出，只一味的武斷。他們不是詩人，所以他們不配研究歷史。詩的內容是人生，歷史是人生的寫照，詩與歷史不能分離，這樣看來，便格外分明了。

註：刊於《晨報》副刊，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

（詩與歷史，鄧以蟄，145至157，見：梁錫華編《聞一多諸作家遺佚詩文集》，香港文學研究社主辦，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