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急地穿過馬路,在中間地段突然停住,眼淚嘩嘩而下。來往的車輛按喇叭,有人對著她亂喊亂叫。她聽不見,足足站了兩分鐘,之後她走上人行道,一臉平靜。 

記不得有多久沒走這條路,楊樹據說因春天生絮亂飛通通被砍掉,全成了枯死的樹樁,立在運河兩岸。這兒沒有成雙成對的人散步,和半年前哪怕一個月前都不一樣,河水有點昏濁,還好,垃圾扔得不多,破塑料袋和易拉罐,雪糕棍倒插在草叢中。她望得見附近一排排的住宅,西山落日,照出遠遠近近一線玫瑰色。 

天氣突然就熱了,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開了窗。她走到花園中心的長椅上坐下。對面二樓的陽臺上端坐著一隻小黑貓,毛髮水亮,瞅了瞅她。隔一會兒,貓爬下來,跑到她跟前。這時有人問她:“對不起,小姐,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她站起來,看也不看那個搭訕的人,手一攤:“你坐吧。” 

加快步子,抄近道走。 

她打開房門時,發現黑貓在身後,見她沒有反對,就跑到屋里。她抱了貓扔進浴缸里洗個澡,這貓越看越是好模樣,又格外聽話。 

“得了,看來我倆是有緣。從今兒起,和我一樣叫阿多米好了。” 

她用乾毛巾擦水滴,坐在沙發里,拿著一個吹風機,開小檔吹著貓。

 

“不要她,阿多米。” 

“現在我被人像臭抹布一樣扔掉。有貓做個伴。” 

“貓不會說話。” 

“偏見。” 

“女人得避著她才有男人運。”

 

她聽見自己的腹語,搖搖頭。她在一家邊鎖洗衣店當副經理。這些天她自願燙衣服,像是一架機器,胳膊酸痛,腳也站痛,自虐後給衣服編號碼,一一掛起來。遇到急件的客人得取貨送貨,她總是按時到達,從未誤事。高個子的男人來時,她一次也未遇上。高個子男人穿豎條淡藍襯衣牛仔褲。店員說他的衣服總是這兩樣,上衣是毛衣或西服,總不見來洗。 

有人敲門,她沒有理會。那人繼續敲。她乾脆用雙手塞住耳朵。好了,停了,四下死寂。她起身,先到窺視孔看,沒人,這才打開門。門外那人早走了。她準備關門時看見了小紙條。是尋貓的,說是兩歲半的家貓,患有糖尿病走失,非常擔憂,若能尋見,必謝之。有一照片,正是阿多米。 

她看著門口邊的貓,應該還給主人吧。她彎下身來,去抱貓時,貓卻躲開了,鬍鬚伸展開來,樣子很生氣,一副不情願。 

試了好幾次,貓都不讓她近身。她有點急了,安慰著貓,可再怎麽說,貓也是如此。沒辦法,她只好鎖上門。

 

走進藥店買糖尿病的藥,她猛一擡頭,看見高個子男人正在門外墻上貼尋貓告示。她拿著藥就往家里趕。身後有腳步聲,是他追來了,仿佛在說:“我要和你好好談談!” 

她加快步子,走得飛快。那人似乎停下,她也停下,往後看:一個少年拉著一個像媽的女人在著急地解釋什麽。神經出問題,就是那東西,也不要怕。 

她又失眠了,沒有辦法,到淩晨三點多,她只有穿上衣服,拿了鑰匙出門,去跑步。她跑到一幢房前,看那陽臺,雪亮的一盞盞燈亮著。陽臺上似乎添了一盆竹子,屋里有人也不會瞧見她。 

周身是汗,慢慢朝家里走。走到家時聽見貓叫。她想起自己有了一隻貓,明顯是貓在找她,或許不是找她,是在找自己的主人——高個子男人。

 

經過這麽一折騰,果然睡著了,半夢半醒中,她翻了一個身。她又夢見了從前的事。她還是一個小女孩,母親帶她去見一個中午男人,告訴她這人是生父。她從沒有父親。父親生病去世了,母親總是這麽說。生父常帶她去吃中心街的燈影牛肉和餃子屋的三鮮面。女孩對生父不好,但也不差,她按他要求,叫他爸爸,聲音怪怪的,他倒不怪她。 

有一次生父對她說,他並不愛她的母親,但母親懷了她,生父才一直保持與母親往來。他們做情人做得很累,母親的欲望很強,他勉強支撐。她不懂欲望。生父的臉倒紅了,讓她跟著難為情。 

想來生父是試著告訴她,讓她的母親不要和他見面,因為他根本不需要。作為一個父親,告訴一個這麽小年紀的她,他真是不要臉。 

她長大了,到外省讀書,乾脆不回家,她要讓她的所謂的父母後悔,她也不需要他們。 

而他們偷情的結果,就是她。她從小到大一直躲著男人,並不愛男人,只有當遇見了命中的王子後,她的心才熱起來。可這王子是個花花腸,他帶新的女朋友回家,她一氣之下搬出來。他並不追她,她折回去,他只是把門漏一點,說是你自己要走,我並沒有趕你,好說好散。之後他拒絕見面,發展到最後,她打電話去,一聽是她的聲音,他就掛電話。

 

昏沈沈地,她又睡了過去。他在吻她,她大叫著睜開眼睛,原來是美麗的阿多米依偎著她,用舌頭舔她的臉頰。 

梳洗之後,她給貓倒了豆漿,又餵了藥片,自己才喝了一杯牛奶。準備去上班,發現今天是周日。腦子好糊塗,若不是周日,肯定會遲到。因為那個鬼高個子男人,最近一段時間她已遲到了兩次,這份工作早晚會丟。 

到理發店做頭髮護理,她看著鏡子里的那個黑發過肩的年輕女子,神情不算是委屈,卻硬生生添了幾分恍惚。假日對她來說很難受,最怕大假日,住宅周圍空如鬼城。電影里經常會發生事,買一架望遠鏡窺視鄰居,是一種樂趣;買一把槍無樂趣卻可防身——這不可能;買一把刀藏在床墊下,既可辟邪,又可自衛。加熱器在頭頂旋轉,服務員遞上一本時尚雜誌,全是誇張矯揉造作的照片,全世界流行黃色手提包,跟雞們的趣味一樣,真倒胃口。 

再做一個保護膜吧,不怕太陽曬。 

她側臉看服務員,這少女長有一雙貓眼。對了,她不能把那可愛的小家夥獨自留在家里太久。她搖搖頭。

 

走到樓前時她又看見了尋貓啟示。上面有手機號碼,她輸入手機里。鄰居個個是一張蒼白的臉。好多天沒見你出來了。客氣話說得陰陽怪氣的。她點了一下頭就進自家門。 

阿多米蜷在沙發上,瞇著眼。如果不是那高個子男人說她有糖尿病,完全看不出來是一隻生病的貓。他是詐人,以為病貓就沒人要。 

她用手機打電話,響了,無人接。 

他不想要這貓了? 

打印機打下一頁紙。半個小時後她來到高個子男人的門前,把紙夾在他的門上。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男人不耐煩地解釋。 

運河通向西山,傍晚升起火燒雲時景色最美。早上來跑步的人最多,晚上是閑雜人等最多。她站在高處一棵小松樹下,肩上有一個挎包,露了透氣的縫,阿多米乖乖地待在里面。

 

高個子男人看到那紙條,會為貓而來。約定的時間過了半個小時,她開始不安了,貓在挎包里想下來,喵喵喵叫起來。她只得走了。迎面過來一個男人,急匆匆的。是高個子男人,經過她身邊,當沒看見一樣。本來她要折回去看個究竟,一瞧此人這副架勢,卻改了主意。 

當天晚上,她在他的樓下,看著一個高高的人影在玻璃窗里走來走去。 

三天後,她又拿著一張紙——約老地方老時間交貓,不過留了手機號碼。她新買了一個充值卡號,為阿多米她肯花多餘的錢。當她在高個子男人的房門前時,把紙條夾上門時,發現上一次的紙條還在門縫之中。原來他根本沒看見! 

門突然打開,從里面出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看見她像仇敵。“你是他什麽人?” 

她不想回答這種女人,不過,在轉身走開前,她指了指門縫間的紙條,他應該看見才行。 

好大的一場雨,她冒雨小跑著回家,趕快洗了一個熱水澡。可是晚上還是發起高燒。她在床上,貓也跳上了床,親熱地偎著她。昏沈沈中,手機鈴聲脆響,她伸過手去,接了:“貓在!騙人?什麽?聽出我聲音,我有意害人?”她掛了手機。他在電話那端罵她,讓她惱火之極。她額頭全是汗水,很快她陷入睡眠。

 

第二天她醒過來時,燒退了。她收拾行李,挎包里放阿多米,露出一個縫來透氣。長途大巴滿實滿載,但每人都有座位。她沒有目的地,只是想找一家便宜的小旅館,到郊外山里散心。 

這期間她撥高個子打來的電話號碼,看他是啥態度。可是無人接。打他的手機也是如此,好神秘冷酷的男人,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想。 

回到城里,她提著行李帶著貓直接去高個子男人的家。有一輛救護車停在那兒。問看熱鬧的人,出什麽事了?一個五六十來歲的老媽子津津有味地說:“哎呀,腦子出了毛病,吃了安眠藥,聽說是為一隻貓。” 

居然是高個子男人!一個不會愛女人的人會因思念愛貓而自殺?最好死不了,他應該看到他的貓很願意和她在一起的情形。 

她站在那兒,迎春花全枯了,有女孩抱著一把桃花李花在叫賣。她把手伸入挎包里摸摸貓的腦袋,順著小徑走,臉上突然泛起滿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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