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整個作品來說，長期以來批評界傾向於認為文本僅有一種敘事進程。批評家們不斷挑戰前人的闡釋 ，提出某種新的看法 ，認為這種看法能更好地涵蓋整個文本的敘事運動。奧利森挑戰了上文提及的托馬斯的理解 ，認為作品描述的並非老板對悲傷的逃離 ，而是他不願面對死亡以及自我生存的無意義。③ 斯托爾曼則認為作品的情節圍繞 “時間和悲傷的沖突”展開，作品的主題是 “時間戰勝悲傷”。④

布萊索否定了斯托爾曼的闡釋 ，認為 “整個故事的運動” 是為了說明上引《李爾王》的著名詩句 ，因此始終圍繞老板和命運的冷漠殘忍展開 。② 羅爾伯傑也關注了 “整個故事的運動”，但也僅僅看到顯性進程。她認為蒼蠅是所有人物的象征 ，老板 、老板的兒子和老伍德菲爾德都受到一股力量的控制——老板失去了兒子 ，年輕的兒子被殺死 ，伍德菲爾德 中了風 ，提前陷入衰老。③

有 的批評家註意了文本因素的覆雜性 ，但依然僅關注一種敘事進程。科羅尼奧斯認為 《蒼蠅》 的情節不僅反映出老板施虐的殘忍，而且也帶有某種溫情感傷的成分。④ 莫羅追蹤了情節發展的每一步驟 ，指出這一過程既可能是一種改進 ，也可能是一種惡化。倘若我們把結尾處 “老板不再能 回憶起兒子看成時間治愈創傷 的例證 ”，那麽這似乎是一種改進的過程。但倘若這證明老板很快忘記了他兒子 ，說明他從未真正在乎過他兒子 ，那 麽這就是一個惡化的過程 。因為老板折磨和殺死 了蒼蠅 ，讀者對他產生 了反感 ，後一種解讀更有可能成立。⑤這些從不 同角度切人的闡釋都有一定道理 ，有助於我們看到情節表達的意思之多元和多層次。但 由於僅僅關註一種敘事進程 ，也就難免帶上 了一定 的片面性——均忽略了在圍繞戰爭 、死 亡、悲傷、創傷 、施 害／受害、無助等等展開的情節發展後面 ，還存在反諷老板虛榮 自傲的隱性敘事進程 。這兩種進程構成敘事運動明暗相映的兩個層 面 ，在主題意義和人物塑造上呈互補關 系。

值得強調 的是 ，看不到隱性進程就有可能對顯性進程也產生誤解。莫羅的解讀十分初淺 ，且難以成立 ，因為老板當初的確是在乎他兒子的——在他眼裏，兒子是自己的化身 ，能給 自己帶來榮耀 。在羅爾伯傑看來 ，具有父親和上帝雙重角色的老板通過殺死蒼蠅 “達到了釋放自己情感的目的”。⑥ 這無法解釋老板在殺死蒼蠅後內心感受到的 “難熬 的痛苦”。就布萊索的解讀而言 ，如前所析，老板的確是自私的，但作品反諷的主要是老板自私的虛榮 ，而不是自私的殘忍 。老板 “喜歡人家稱讚他的辦公室”，為掙扎的蒼蠅 “捏了把汗”，接著又 “大大松了口氣 ”，如此等等。這些都是無法用老板的冷漠殘忍來解釋的。

由於長期的批評傳統僅關註文本的一個敘事進程 ，而受新批評等形式主義流派的影響，很多批評家又強調作品是一個 “有機整體”，因此有意無意地把各種文本成分往既定的軌道上硬拉 ，造成種種牽強附會 。譬如 ，在設定了 “整個故事的運動”都圍繞殘忍展 開後 ，布萊索把 老板對待伍德菲爾德 的態度 也 闡釋成“施虐狂的”，並給出了這樣 的證據 ：老板殘忍地在身體已垮的後者面前展示 自己修整一新的辦公室，獲得一種欣慰。布萊索忽略了老板是向所有來客展示 自己的辦公室 ，而且作者采用了生活 中 “最後的樂趣”來形容伍德菲爾德在老板辦公室感到的愜意 。

格林菲爾德將作品的主題界定 為 “時間和生活戰勝悲傷”，並從這一角度來解釋一切 。④ 在他看來，蒼蠅越來越無力 的掙紮類似於老板過去想保持 自己悲傷 的努力。“蒼蠅的每一次掙紮都更加困難 ，就像老板每次的這種努力都更加困難……蒼蠅死了，老板的悲傷也消失 了”。實際上 ，老板在過去 的六年裏 ，並沒有一次一次地想留住自己的悲傷 ，且蒼蠅的死並沒有影響他的悲傷程度。造成這些牽強附會的根源就是認為文本僅有一種敘事進程。


結語

從古希臘亞裏士多德開始 ，敘事研究一直 圍繞情節發展 中的不穩定 因素展開。在近二三十年西方對敘事進程的探討 中，依然延續 了這一傳統思路。無論是布魯克斯從精神分析角度切入的研究 ，還是費倫從修辭批評 的角度展 開的探討 ，還是圖倫借助計算機統汁進行的分析 ，都僅僅關註了以情節 中不穩定因素為基礎的單一敘事進程 。歷代批評家從各種角度對情節發展的深層意義展開探討 ，不斷修正或顛覆前人的闡釋 ，豐富對作者創作 目的和／或文本 內涵 的理解 ，但迄今為止 ，一般都忽略了情節背後貫穿全文的隱性敘事進程。正如我們在 《蒼蠅》 中所看到的，隱性敘事進程具有重要主題意義 ，也給人物形象增添了一個重要層面。在我們看到 《蒼蠅》 中的隱性進程後 ，我們 眼中的老板就不再僅僅是戰爭和命運的受害者和蒼蠅的施害者 ，而且也是虛榮 自傲的文學典型 ，是作者倫理反諷的對象 。

也就是說 ，對 隱形進程的關注 ，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看到人物的覆雜性和多面性 。正如《蒼蠅》所例示的 ，隱性進程具有較強的間接性 和隱蔽性 ，往往由一些看上去瑣碎離題的細節組成 ，因此很容易被忽略。但只要看到隱性進程 ，這些文本成分就不再顯得瑣碎 ，而會 獲得另一種 )主題相關性 ，成為作品 (另一種 )深層意義 的重要載體。倘若文 中存在明暗相映的雙重進程 ，而我們僅僅關註顯性的那一種 ，就難免會對作者的修辭目的、作品的主題意義和人物形象產生片面或偏頗的理解 ，也難以全面把握作品的審美價值。

就審美價值而言 ，在 《蒼蠅》 中，從 “你在這裏可真舒服啊”這一突兀的開篇 ，到老板對辦公室的新物件周覆一周的逐一顯擺 ，再到結局處老板跟老伍先生同樣窘迫的健忘 ，作者采用了各種獨具匠心的文體 、敘事手法對老板的虛榮自傲展開反諷。看到作品的隱性進程 ，才能較好地看到這些文本成分帶有的藝術性。這股潛藏的“倫理 一審美 ”敘事暗流跟表層情節運動既形成張力 ，又共同構成推進敘事向前發展的雙重動力。當然 ，在有的敘事作品中，也很可能存在不止一種 隱性進程①，這是我們在未來的研究中可以進一步關注與探索的。


[作者簡介] 申丹 ，女 ，1958年生，博士 ，北 京大 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敘事理論 和文本 闡釋，近期在歐美發表 的論 文有 “ImpliedAuthor，0verall Consideration， and Subtext of ‘D6sir6e’S Baby’”， in Poetics Today 31．2 (2010)；“‘Overall-Extended Close Reading’ and Subtexts of Shoa Stories”，in EnglishStudies：AJournalofEnglishLanguageandLiterature，91．2 (2010)；“Unreliability”，inL~ingHandbookofNarratology，HamburgUniversityPress，2010；“The
StylisticsofNarrative Fiction”， in La nguageand Style， Palgrave Macmillan， 2010；“What is the Implied Author?” in S e45．1 (2011)；“Language Peculiarities and Challenges to Universal Narative Poetics”， in Analyzing WoHd Fiction：New Horizons in Narrative Theory，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2011。（找尋索引請點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