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便“不,不,決不!我敢同誰打賭:落下了雨,讓你打二十個耳刮子以外還同你磕一個頭。若是不,你就為我——”

“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虛者又若極有把握地說,“那我同你打賭吧。”

不消說為天晴袒護這一方面的人,當聽到雨必定要下的話時氣已登脖頸了!但你若疑心到說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願意下雨,這話也說不去。這里兩人心虛,兩人都深怕下雨而願意莫下雨,卻是一樣。

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們對天的贊美與感謝,雖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從那微笑的臉上找出。這些誠懇的謝詞若用東西來貯藏,恐怕找不出那麼大的一個口袋呢。

 

我們在小的孩子們(雖然有不少的大人,但這樣美麗佳節原只是為小孩子預備的,大人們不過是搭秤的豬肝罷了)。喝彩聲里,可以看到那幾隻狹長得同一把刀一樣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擲梭一般拋來拋去。一個上前去了,一個又退後了;一個停頓不動了,一個又打起圈子演龍穿花起來。使船行動的是幾個紅背心綠背心——不紅不綠之花背心的水手。他們用小的橈槳促船進退,而他們身子又讓船載著來往,這在他們,真可以說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

 

……

 

過了這樣發狂似的玩鬧一天,那些小孩子如想把期待盡讓劃船的人劃了去,又太平無事了。那幾隻長狹木船自然會有些當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龍王廟去休息,我們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嗎?”幸好遇事愛發問的小孩們還沒有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來為難他媽。但我想即或有聰明小孩子問到這事,還可以用這樣話來回答:“它已結結實實同你們玩了一整天,這時應得規規矩矩睡到龍王廟倉下去休息!它不像小孩子愛熱鬧,所以他不會寂寞。”

 

從這一天後,大人小孩似乎又漸漸地把前一日那幾把水上拋去的梭子忘卻了——一般就很難聽人從閑話中提到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節將近,龍舟雨再落時,又才有人從點點滴滴中把這位被忘卻的朋友記起。

我看我桌上綠的花瓶,新來的花瓶,我很客氣地待它,把它位置在墨水瓶與小茶壺之間。

節候近初夏了,各樣的花都已謝去。這樣古雅美麗的瓶子,適宜插丁香花。適宜插藤花。一枝兩枝,或夾點草,只要是青的,或是不很老的柳枝,都極其可愛。但是,各樣花都謝了,或者是不謝,我無從去找。

 

讓新來的花瓶,寂寞地在茶壺與墨水瓶之間過了一天。

花瓶還是空著,我對它用得著一點羞慚了。這羞慚,是我曾對我的從不曾放過茶葉的小壺和從不曾借重它來寫一點可以自慰的文字的墨水瓶,都有過的。

新的羞慚,使我感到輕微的不安。心想,把來送像廷蔚那種過時的生活的人,豈不是很好嗎?因為疲倦,雖想到,亦不去做,讓它很陌生的,仍立在茶壺與墨水瓶中間。

 

懂事的老田,見了新的綠色花瓶,知道自己新添了怎樣一種職務了,不待吩咐,便走到農場邊去,采得一束二月蘭和另外一種不知名的草花,把來一同插到瓶子里,用冷水灌滿了瓶腹。

既無香氣,連顏色也覺可憎……我又想到把瓶子也一同摔到窗外去,但只不過想而已。

看到二月蘭同那株野花吸瓶中的冷水。乘到我無力對我所憎的加以懲治的疲倦時,這些野花得到不應得的幸福了。

節候近初夏了,各樣的花都已謝去,或者不謝,我也無從去找。

 

從窗子望過去,柏樹的葉子,都已成了深綠,預備抵抗炎夏的烈日,似乎綠也是不得已。能夠抵抗,也算罷了。我能用什麼來抵抗這晚春的懊惱呢?我不能拒絕一個極其無聊按時敲打的校鐘,我不能……我不能再拒絕一點什麼。凡是我所憎的都不能拒絕。這時遠遠地正有一個木匠或鐵匠在用斧鑿之類做一件什麼工作,叮叮地響,我想拒絕這種聲音,用手蒙了兩個耳朵,我就無力去擡手。

心太疲倦了。

綠的花瓶還在眼前,仿佛知道我的意思的老田,換上了新從外面要來的一枝有五穗的紫色藤花。淡淡的香氣,想到昨日的那個女人。

看到新來的綠瓶,插著新鮮的藤花,呵,三月的夢,那麼昏昏地做過!……想要寫些什麼,把筆提起,又無力地放下了。(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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