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由釋夢來理解自身的像徵系統，更深透的了解自我，能讓我們弄清楚，隱喻在我們的思維與語言裏，可能善用或誤讀的動力。



我的部份工作，是向人們講解：何謂隱喻。其實也不算是工作，反正人生本來就是隱喻而已；我和大家談談天就是了，最多，像個普通醫生那樣，問坐在他面前的人： “ 多久了？”“咳嗽嗎？”然後說：“來，深呼吸。”“咳一聲。”盡量讓人多說話、多參與 。

人生真的只是一個或一連串隱喻。那天，一家子看新加坡電影《小孩不笨》。片裏有一個小孩，似乎唸書不行，便只好一直與厄運為伍。一旦與人發生沖突，便需要摔在地翻滾。有兩回，因為絆倒而與人雙雙滾下斜坡，臉部撞上籬笆。另一次，則是雙雙在油站裏，翻轉到汽車前撞上輪胎。導演只是將一系列鏡頭剪成畫面，此外，他便甚麼也沒說。然而，大家都知道，那個小孩很倒霉，他的命運在折騰、在往下溜。戲裏的畫面是一樣東西，觀眾的理解是另一樣東西，但它們等同了起來；甲變成了乙，乙變成了甲。這叫隱喻。

偶有人問，夢見鐵路之類是甚麼預兆。這樣的問題總叫我想起一位老同事。誰要是前一晚夢見鳥雀甚麼的，請他告示，他便從抽屜裏翻出一本很破很舊的小書來查看，然後建議他們去買甚麼號碼的字花。夢是個人的象征系統。每個人夢中的鐵路，不一定是交通規則、築路工程意義上的鐵路，而是自身經驗、內在意識的一個隱喻。只有夢者自我能理解，他夢裏的鐵路可以轉現成甚麼；前程萬裏、臥軌自殺、安分守紀、永遠不準時、踏著夕陽歸去、不要問我從那裏來……。

以隱喻的觀點釋夢？許多人的第一個反應是：“隱喻？我不懂。”其實，一 般人無日不在思維、語言裏使用隱喻。這兒有一個現成的例子。話說國家領導人 計劃換班後，某人對我說：“新人新氣象；你看，在內閣部長中，有誰像未來首相那樣，有鬍子 ？……”在另一個場合，他的對頭人則說：“新人新希望；想想，未來首相和我們的頭頭，同是來自甚麼地方？……”你知道那點點點、點點點，是他們各自的幫派充滿生機的意思。我開始在思考，從政的朋友群中，誰來自檳城又有鬍子，他的前途應該最燦爛。怎麼想都想不著，倒想起某位公眾人 物，目前還在雙溪毛糯監獄裏。

這兩位從政的友人，懂得怎樣使用隱喻，來為自己的隊伍生產雨雲。鬍子已經不再是鬍子，已經被轉譯成“形象相同”、“喜好一致”、“同步邁進”、“你升我上”……；同鄉也已經脫離了地理研究的範疇，而蛻身成“私交深厚”、“推心置腹”、“默契可嘉”、“有你有我”……。在修辭學裏，給詞語找鄰居，是建構隱喻的方法之一；例如從“陽光”轉進“藍天”、“大地”、“草原”、“牧放”、“農舍”等等。一般人不讀修辭學，但老早從社會學會了這一套。在商 界，將三輪車、開衩旗袍擺在你面前，那就是“夜上海”；在學校，孩子做的作業簿、參考書數量多，就是“學習的程度高”；在社團，狠於批鬥對手，就是“敢講真話”。

許多人有他們使用隱喻的隱在理由。借由釋夢來理解自身的像徵系統，更深透的了解自我，能讓我們弄清楚，隱喻在我們的思維與語言裏，可能善用或誤讀的動力。我們將察覺到，日常呈現在面前的許多言說，只是隱喻而已；隱喻，是說話者本身所看見的“事實”，不一定是大家有需接受的“事實”。（2002-09-14《南洋商報》商餘版《陪夢散步》專欄，本文收入“臺灣師範大學圖書館馬華文學數位典藏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