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懋登《三寶太監西洋記通俗演義》(42)

所有三寶太監、兵部尚書、工部尚書,面辭了萬歲,分了委官,即時到於定淮門外寬闊所在,蓋起一所鐵錨廠來。即時出了飛票,仰各柴行、炭行、鐵行、銅行並三百六十行,凡有支用處,俱限火速赴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票,仰各省直府、州、縣、道,凡有該支錢糧,火速解到鐵錨廠應用毋違。即時出了飛票,拘到城里城外打熟鐵的,鑄生鐵的,打熟銅的,鑄生銅的,火速齊赴鐵錨廠聽用毋違。即時發下了幾十面虎頭牌,仰各省直府、州、縣、道,招集鐵行匠作,星夜前赴鐵錨廠應用毋違。這叫做是個“朝里一點墨,侵早起來跑到黑;朝里一張紙,天下百姓忙到死。”不日之間,無論遠近,供應的錢糧一應解到;無論遠近,銅鐵行匠作一應報齊。三寶太監坐了中席,王尚書坐左,馬尚書坐右。各項委官逐一報齊,燒了天地甲馬,祭了鐵錨祖師,開了爐,起了工,動了手。三位總督老爺歸了衙。只說“眼觀旌旗捷,耳聽好消息”。哪曉得這些匠作打熟鐵的打不成錨,鑄生鐵的鑄不成錨,毛毛糙糙就過了一個月,只鑄錨的還鑄得有四個爪,打錨的只打得一個環。

卻說這三位總督老爺,三日一次下廠,過了一個月,卻不是下了十次廠,並不曾見個錨星兒。這一日三位老爺又該下廠,下廠之時,先叫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過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一齊跪下,三寶老爺問道:“你們打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俱打成了一個箍。”三寶老爺道:“錨倒不打,倒打個甚麼箍?”叫:“左右的,把這些作頭揪下去,每人重責三十板。”眾作頭吆喝著道:“就是錨上用的。”三寶老爺道:“哪里錨上有個箍?”眾作頭吆喝道:“老爺在上,豈不聞錨而不秀者有一箍?”三寶老爺聽之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你欺負咱不讀書,咱豈不知‘苗而不秀者有矣夫’!你怎麼敢謊咱‘錨而不秀者有一箍’?坐他一個造作不如法,準違滅聖旨論,該斬罪。”即時請過旨意,盡將二十四名作頭押赴直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無頭鬼,七魄三魂逐水流。

卻說斬了二十四名打熟鐵的作頭,方才來叫這二十四名鑄生鐵的作頭。這二十四名作頭說道:“你我今番去見公公,再不要說書語,只好說個眼面前的方言俗語才是。”及至見了三寶老爺,老爺問道:“你們鑄的錨怎麼樣哩?”眾作頭說道:“小的們三番兩次,還不曾鑄得完。”老爺道:“工程不完,也該重責三十板。”叫聲:“左右的,踹下去打著。”眾作頭吆喝著:“小的們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道:“怎麼禁不得這等打?”眾作頭道:“小的們是鐵鑄的靜靜,禁不得這等打。”三寶老爺聞之,又發大怒,罵說道:“你這狗娘養的,倒不把鐵去鑄錨,卻把鐵來鑄你的;坐他一個侵盜官物滿貫,該斬罪。”請了旨意,又將這二十四名作頭押赴橫江口,梟首示眾。可憐二十四個音音鬼,一旦無常萬事休。”

卻說鐵錨廠里殺了四十八個作頭,另換一班新作頭,更兼各省解來的銅匠、鐵匠看見這等的賞罰,哪一個不提心,哪一個不挈膽,哪一個不著急,哪一個不盡力,哪一時不燒紙,哪一時不造錨。只是一件,鑄的鑄不成,打的打不成,不好說得,也不知累死了多少人。三位總督老爺見之,也沒奈何,欲待寬縱些,欽限又促;欲待嚴禁些,百姓無辜。三位老爺只是焚香告天,願求鐵錨早就。

忽一日,三位老爺坐在廠里,正是午牌時分,眾匠人都在過午,猛然間作房里羅羅唣唣,泛唇泛舌。三寶老爺最是個計較的,叫聲:“左右的,你看作房里甚麼人跋嘴?”這正是:


猛虎坐羊群,嚴令肅千軍。


一霎時拿到了作房里跋嘴的。老爺道:“你們錨便不鑄,跋甚麼嘴?”那掌作的說道:“非干小的們要跋嘴。緣是街坊上一個釘碗的,他偏生要碗釘,因此上跋起嘴來,非干小的們之事。”老爺道:“釘碗的在哪里?”那掌作的說道:“現在小的們作房里面。”老爺道:“拿他來見咱。”

左右的即時間拿到了釘碗的。那釘碗的老大有些憊懶,自由自在,哪里把個官府擱在心上?走到老爺酌面前,放下了釘碗的家夥,深深兒唱上一個喏。左右的喝聲道:“嗒,釘碗的行甚麼禮?”那釘碗的說道:“禮之用,小大由之。百官在朝里,萬民在鄉里,農夫在田里,樵夫在山里,漁翁在水里,就是牧牛的小廝也唱個喏哩,這都是禮。我豈沒有個禮?”老爺道:“你既是這等知禮,怎麼又釘碗營生?”釘碗的道:“小的釘碗就是個禮。假如今日釘的碗多,就是禮以多為貴。假如今日釘的碗少,就是禮以少為貴。假如今日事繁,就是禮以繁為貴。假如今日事簡,就是禮以簡為貴。豈謂知禮者不釘碗乎?”老爺道:“既是釘碗的,你釘你碗罷,怎麼到咱作房里來?”釘碗的道:“老爺作房里有千萬個人吃飯,豈可不打破了幾個碗,豈可沒有幾個碗釘?這叫做個‘一家損有余,一家補不足’。”老爺道:“你既尋碗釘便罷了,怎麼在這里高聲大氣的?”釘碗的道:“小的哪里是高聲,只有老爺是指日高升。小的哪里是大氣,只老爺是個君子大器。”三寶老爺道:“原來這個人字義也不明白。”釘碗的道:“字義雖不明白,手藝卻是高強。”老爺道:“你有些甚麼手藝?”釘碗的道:“倒也不敢欺嘴說,小人碗也會釘,缽也會釘,鍋也會釘,缸也會釘,就是老爺坐的轎,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廠,我也會釘,就是老爺你這個錨,我也會釘。”三寶老爺平素是個火性的,倒被這個釘碗的吱吱喳喳,這一席話兒不至緊,說得他又惱又笑。況兼說個會釘錨,又扡到他的心坎兒上,過了半晌,說道:“你這個人說話也有些胡謅哩!釘碗、釘缽、釘鍋、釘缸,這都罷了,就是釘轎,也罷了,只說是釘廠,一個廠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除舊布新,也就是釘。君子不以辭害意可也。”老爺道:“一個錨怎麼釘得?”釘碗的道:“造作有法,也就是釘。”老爺心里想道:“這莫非是個油嘴?豈有個釘碗的會造錨哩!”沈思半晌,還不曾開口,王尚書在左席曉得老爺的意思,說道:“君子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這等小人之言,何足深信。”馬尚書坐在右席,說道:“夫人既有大言,必有大用,豈可以言貌取人!莫非是這些匠人有福,鐵錨數合當成。”故此馬尚書說出這兩句話來。這兩句話兒不至緊,把個三寶老爺挑剔得如夢初醒,如醉方醒,猛然間心生一計,說道:“口說無憑,做出來便見。”釘碗的道:“是,做出來便見。”老爺叫聲:“左右的,看茶來。”左右的捧上茶來。老爺伸手接著,還不曾到口,舉起手來,二十五里只是一拽,把個茶甌兒拽得一個粉碎,也不論個塊數。老爺道:“你既是會釘碗,就把這個茶甌兒釘起來,方才見你的本事。”釘碗的道:“釘這等一個茶甌兒,有何難處!只是一件,天子不差餓兵,功懋懋賞。老爺要小人釘這個碗,須則是飲小人以酒,飽小人以肉,又飽小人以饅首。”老爺道:“你吃得多少哩?”釘碗的道:“須則是豬首一枚,饅首一百,順家槽房里的原壇酒一壇。”老爺道:“這個不要緊。”即時取酒,取豬首,饅首。堂上一呼,階下百諾。取酒的先到,老爺道:“有酒在此,你可飲去。”只見他一手掮將下去,一手拔開泥頭,伸起個奪錢伍,不管他甜酸苦澀,只是一舐。這一舐不至緊,就舐干了半壇。左右的說道:“你也等個肴來進酒哩。”釘碗的道:“先進後進,其歸一也。”須臾之間,取豬首的取了一枚豬首來,取饅首的取了一百饅首來。你看他三途並用,一會兒都過了作。老爺道:“你今番好釘茶甌兒了。”釘碗的道:“承老爺尊賜過厚了些,待小人略節歇息一會,就起來釘著。”這一日,三寶老爺且是好個磨賴的性子,說道:“也罷,你且去歇息一會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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