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夏以後,時局急轉直下的緊張起來,五月間凡去上海看全國運動會的熱鬧,到人九月,我們就籌劃著到台灣的事了。要離開一個依賴了多年的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沒出過遠門,一下子就讓我來個大遷徙,說實話,我連行李都不會捆呢!

“我留在這兒慢慢的結束,你一個人先走,你到台灣都安頓好,再來接我們。”我對他曾經這樣建議,並且屢次討論時,都堅持這個主張。

這時宋媽來告訴我,朱先生讓我過去一起。她病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我真抱歉不安,好多天都把她忘了,只顧鬧我自己的情緒。

她倚在床欄上,用責備的口吻對我說:“為什麽不跟丈夫一起走呢!兵荒馬亂的時候,不要分離,一家人的手還是緊緊捏在一起的好,更不應當在這個時候鬧別扭。”

她一定是從宋媽的嘴里知道這一切的,我告訴她我的不安的情緒和一些困難。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悲痛地說:“如果十二年前我和樸生一道走,我今天的情形也許不是這樣子了。”她說著拍拍蓋在身上的那條被。“我跟你說了那麽多我和樸生的事,只有一件沒說過。”她停了一下,好像要揀個最合適的方法說出來,一在七七事變前,我因為家庭的苦惱——你知道就是為了樸生的母親,和樸生鬧得很不愉快。七七事變一起,樸生和我商量說,把母親送到上海跟大哥過,然後我們一道南下。但是我不肯,我要他把母親送到上海去,自己南下,我要先在北平清靜清靜。無論他怎麽說,我執意不肯,直到他已被敵人注意而不能不走了,一切都來不及打算,便先離開北平。到上海他來信說,情緒很不好,因為擔心著我們婆媳的安全,和想到沒來得及安排我們的生活就離開了,心中始終是不安的。他要我仍及時準備,立刻和母親到上海去,他有半個月的時間可以等待。我接到他的信,雖然心中略有所動,可是始終不肯去跟婆母商量,半個月這樣抱過去了,樸生在上海不得不動身南下,還沒走出江蘇省境,他就死了。你不能讓一個人不安地離開家,是不是?心中不安就會有不幸,這常是連帶的。總要生活在一起,才能彼此安慰與照顧。聽見沒有!”

她的一大篇話,使我恍然明白這一對夫妻的整個故事,我一直知道的是那前半部完美的,但那一時的過錯,卻能使一個人永生贖不完。朱先生的簫聲,不只是懷念和幽怨,還有著遺憾與仟侮,所以那聲音才使人心弦震動。

晚上我同意了凡的建議,我們一起到台灣去,他感動而欣慰地吻著我,並且緊緊地捏住我的手。晚上我睡在被里,忽然聽朱先生又吹起簫來,聲音是那麽微弱,一個調子重復了幾次,都吹不成腔,想著她白天為我說出她隱藏了多年的秘密,真是肺腑之言,但是我們就要離開她了,而她又正在病中。

來到台灣以後,立刻就給接住北屋的弟婦寫信,除了報告平安抵達之外,還問候朱先生的病況,弟婦口信卻沒提起,她準是在匆忙中忘了。很迅速的,以後就音訊不通了。

在台灣,十年的廝守,全憑朱先生的一篇愛情的故事。朱先生如果還健在的話,算一算,真不信,當年在太液池上吹簫的女人,如今已是望七之年了。

195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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