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多遠他止住腳步,心說此處便是偏門。偏門處自然也是荒涼一片。柳生繼續行走,來到了往日的後花園處,一截頹垣孤苦伶仃站立著,有半扇門斜靠在那裏。這後門倒還依稀可見。柳生踏上廢墟,深淺不一地行走過去,細細分辨何處是九曲石橋,何處是荷花滿蓋的池塘,何處是涼亭和朱欄,何處是翠竹百十竿,何處是桃杏爭妍。往日的一切皆煙消雲散,倒是兩棵大楓樹猶存,可樹幹也已是傷痕累累。那當初尚是柘黃的楓葉,入了秋季,又幾經霜打,如今紅紅一片,如同塗滿血一般,十分耀眼。幾片落葉紛紛揚揚掉落下來,這楓樹雖在盛時,可也已經顯露出落魄的光景來了。

最後,柳生才來到往日的繡樓前。見幾堆殘瓦,幾根朽木,中間一些雜草和野花。往昔繁榮的桃杏現在何方?唯有幾朵白色的野花在殘瓦間隙裏茍且生長。柳生擡頭仰視,一片空曠。可是昔日攀繩而上進入繡樓的情景,在這一片空曠時隱約顯露出來。顯然是重溫,可也十分真切,仿佛身臨其境。然而柳生的重溫並未持續到最後,而在道出那句"今日一別,難再相逢"處驀然終止。繡樓轉瞬消去,那一片空曠依舊出現。柳生醒悟過來,仔細回味這話,沒料到居然說中了。

此刻暮色開始降臨,柳生依舊站立片刻,然後才轉身離去。他離去時仍然走來時的路,如數月前一般走出後門。此後在廢墟一旁行走,最後一次回顧昔日的繁榮。

待柳生來到街市上,已是掌燈時候。兩旁酒樓茶亭懸滿燈籠,耀如白日。街上依舊人流不息,走路人並不帶燈籠。柳生向兩旁賣酒的,賣茶的,賣面的,賣餛鈍的一一打聽小姐的去向,然而無人知曉。正在惆悵時,一小廝指點著告知柳生:

"這人一定知曉。"

柳生隨即望去,見酒店櫃台外一人席地而坐,蓬頭汙面衣衫襤褸。小廝告知柳生,此人即是那深宅大院的管家。柳生趕緊過去,那管家兩眼睜著,卻是無精打采,見柳生過去,便伸出一只滿是汙垢的手,向柳生乞討。柳生從包袱裏摸出幾文放入他的手掌。管家接住立即精神起來,站起把錢拍在櫃台上,要了一碗水酒,一飲而盡。隨即又軟綿綿坐落下去斜靠在櫃台上。柳生向他打聽小姐的去處,他聽後雙眼一閉,喃喃說道:

"昔日的榮華富貴呵。"

翻來覆去只此一句。柳生再問過一次,管家睜開眼來,一雙汙手又伸將過來。柳生又給了幾文,他照舊換了水酒喝下。

而回答柳生的仍然是:

"昔日的榮華富貴呵。"

柳生嘆息一聲,知道也問不出什麽,便轉身離去,他在街市裏行走了數十步,然後不知不覺地拐入一條僻巷。巷中一處懸著燈籠,燈籠下正賣著茶水。柳生見了,才發覺自己又饑又渴,就走將過去,在一條長凳上落坐,要了一碗茶水,慢慢飲起來。身旁的鍋裏正煮著水,茶桌上插著幾株時鮮的花朵。柳生辨認出是菊花、海棠、蘭花三種。柳生不由想起數月前步入那後花園的情形,那時桃、杏、梨三花怒放,而菊、蘭和海堂尚未盛開。誰想到如今卻在這裏開放了。


余華《古典愛情》(3)
三年後,柳生再度赴京趕考,依舊行走在黃色大道上。雖然仍是陽春時節,然而四周的景致與前次所見南轅北轍,既不見桃李爭妍,也不見桑麻遍野。極目望去,樹木柘萎,遍野黃土;竹籬歪斜,茅舍在風中搖搖欲墜。倒是一副寒冬臘月的荒涼景致。一路走來,柳生遇到的盡是些衣衫襤褸的行乞之人。

柳生在這荒年裏,依然赴京趕考。他在走出茅舍之時,母親布機上的沈重聲響並未追趕而出,母親已安眠九泉之下。母親死後的一些日子,他靠的是三年前小姐所贈的兩封紋銀度日,才算活下來。若此去再榜上無名,柳生將永無光耀祖宗的時機。他在踏上黃色大道時驀然回首,茅屋上的茅草在風中紛紛揚揚。於是他趕考歸來時茅屋的情形,在此刻已經預先可見。茅屋也將像母親布機上的沈重聲響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柳生行走了數日,一路之上居然未見騎馬的達官貴人,也不曾遇上赴京趕考的富家公子。腳下的黃色大道坎坷不平,在荒年裏疲憊延伸。他曾見一人坐落在地,啃吃翻出泥土的樹根,吃得滿嘴是泥。從這人已不能遮體的衣衫上,柳生依稀分辨出是上好料子的繡緞。富貴人家都如些淪落,窮苦人家也就不堪設想。柳生感慨萬分。

一路之上的樹木皆傷痕累累,均為人牙所啃。有些樹木還嵌著幾顆牙齒,想必是用力過猛,牙齒便留在了樹上。而路旁的屍骨,橫七豎八,每走一裏就能見到三兩具殘缺不全的人屍。那些人屍都是赤條條的,男女老幼皆有,身上的襤褸衣衫都被剝去。

柳生一路走來,四野裏均是黃黃一片,只一次見到一小塊綠色青草。卻有十數人叭在草上,臀部高高翹起,急急地啃吃青草,遠遠望去真像是一群牛羊。他們啃吃青草的聲響沙沙而來,猶如風吹樹葉一般。柳生不敢目睹下去,急忙扭頭走開。然而扭頭以後見到的另一幕,卻是一個垂死之人在咽一撮泥土,泥土尚未咽下,人就猝然倒地死去。柳生從死者身旁走過,覺得自己兩腿輕飄,真不知自己是行走在陽間的大道,還是陰間的小路?

這一日,柳生來到了岔路口,駐足打量,漸漸認出這個地方,再一看,此處早已面目全非。三年前的青青芳草,低垂長柳而今毫無蹤跡。草已被連根拔去,昨日所見十數人啃吃青草的情景在這時也曾有過。而柳樹光禿禿的雖生猶死。河流仍在。柳生行至河旁,見河流也逐漸枯幹,殘留之水混濁不清。柳生佇立河旁,三年前在此所見的一切慢慢浮現。曾有一條白色的魚兒在水中遊來遊去,那軀體扭動得十分嫵媚。

於是在繡樓裏看小姐朝外屋走去的情景,也一樣清晰在目。雖然時隔三年,可往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又轉瞬消逝,眼前只是一條行將枯幹的河流。在混濁的殘水裏,如何能見白色魚兒的扭動?而小姐此刻又在何方?是生是死?柳生擡頭仰視,一片茫然。

柳生重新踏上黃色大道時,已能望到那城,一旦越走越近,往事重又湧上心頭。小姐的影子飄飄忽忽,似近似遠,仿佛伴隨他行走。而那富貴的深宅大院和荒涼的斷井殘垣則交替出現,有時竟然重疊在一起。

僅到城邊,柳生就已嗅到了城中破落的氣息。城門處冷冷清清,全不見鄉裏人挑著擔子,提著籃子進出的情景,也不見富家公子遊手好閑的模樣。城內更無沸騰的人聲,只是一些面黃肌瘦的人四分五裂地獨自行走。即便聽得一些說話聲,也是有氣無力。雖然仍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可樓閣之上的金粉早已駁落露出了裏面的喪氣。柳生走在街市上,已經沒有仕女遊人,而一些布衣寒士滿臉的喪魂落魄。昔日鋪滿街道的茶亭酒店如今寥寥無幾,大多已經關門閉店,人去屋空。灰塵布滿了門框和窗欞。幸存的幾家也掛不出肥肥的羊肉,賣不出桔餅和粽子了。酒保小廝都是一臉的呆相,活潑不起來,酒店的櫃子上依舊放著些盤子,可不是一排鋪開,而是撂在一起,盤中空空無物。更不見鄉裏人捧著湯面薄餅來賣。

柳生一邊行走,一邊回想昔日的繁榮,似乎在夢境之中。

世事如煙,轉瞬即逝。不覺來到了那座廟宇前。再看這昔日金碧輝煌的廟宇,如今一副落魄的模樣。門前的石階斷斷續續,猶如山道一般雜亂。廟內那棵百年柏樹已是斷肢殘體。柱子房梁斑斑駁駁,透出許多腐朽來。鋪磚的地上是雜草叢生。

柳生站立片刻,拿下包袱,從裏取出幾張事先完成的字畫,貼在廟墻之上。雖有一些過往的人,卻都是愁眉苦臉,誰還有閑情逸致來附庸風雅?柳生期待良久,看這寂寞的光景,想是不會有人來買他的字畫了,只得收起放入包袱。柳生這一路過來,居然未賣出一張字畫,常常忍饑挨餓。小姐昔日所贈的紋銀已經剩余不多,柳生豈敢隨便花用。

柳生離了廟宇,又行至街市上,再度回想昔日的繁華,又是一番感慨。這感慨其實源於小姐的繡樓和那氣派的深宅大院。看到這城也如此落難,再想那繡樓的敗落,柳生心裏不再一味感傷小姐,開始感嘆世事的瞬息萬變。

這麽想著,柳生來到了那一片斷井頹垣的廢墟前。三年下來,此處今日連斷井頹垣也無影無蹤,眼前出現的只是一片荒地。小姐的繡樓已無法確認,整個荒地裏只是依稀有些雜草,一片殘瓦、一根朽木都難以找到。若不是那兩棵狀若屍骨的楓樹,柳生怕是難以確認此處。仿佛此處已經荒涼了百年,不曾有過富貴的深宅大院,不曾有過翠樹和鮮花,不曾有過後花園和繡樓,也不曾有過名惠的小姐。而柳生似也不曾來過這裏,即便三年前來過,那三年前這裏也是一片荒地。

柳生站立良久,始才轉身離去。離去時覺得身子有些輕飄。對小姐的沈重思念,不知不覺中淡去了許多。待他離去甚遠,那思念也瓦解得很幹凈了,似乎他從未有過那一段消魂的時光。

柳生並未返回街市,而是步入了一條僻巷。柳生行走其間,只是兩旁房屋蛛網懸掛,不曾聽得有人語之聲,倒也冷清。柳生此刻不願步入街市與人為伍,只圖獨個兒走走,故而此僻巷甚合他意。

柳生步穿了僻巷,來到一片空地上,只有數十荒冢、均快與地面一般平了,想是年久無人理睬。再看不遠處有一茅棚,棚內二人都屠夫模樣,棚外有數人。柳生尚不知此處是菜人市場,便走將過去。因為荒年糧無顆粒,樹皮草根漸盡,便以人為糧,一些菜人市場也就應運而生。

棚內二人在磨刀石上磨著利斧,棚外數人提籃挑擔仿佛守候已久,籃與擔內空空無物。柳生走到近旁,見不遠處來了三人,一個衣不蔽體的男子走在頭裏,後面跟著一婦一幼,這一婦一幼也衣不蔽體。那男子走入棚內,棚內二人中一店主模樣的就站立起來。男子也不言語,只是用手指點指點棚外的一婦一幼。店主瞧了一眼,向那男子伸出三根手指,男子也不還價,取了三吊錢走出棚外徑自去了。柳生聽得那幼女喚了一聲"爹",可那男子並不回首,疾走而去,轉眼消失了。

再看店主,與夥計一起步出棚外,將那婦人的襤褸衣衫撕了下來,婦人便赤條條一絲不掛了,婦人的腹部有些腫脹,而別處卻奇瘦無比。婦人被撕去衣衫時,也不做掙紮,只是身子晃動了一下,而後扭過頭去看身旁的幼女。那兩人在撕幼女的衣衫,幼女掙紮了一下,但仰臉看了看婦人後便不再動了。幼女看上去才十來歲光景,雖然瘦骨伶仃,可比那婦人肥胖些。

棚外數人此刻都圍上前去,與店主交涉起來。聽他們的話語,似乎都看中了那個幼女,他們嫌婦人的肉老了一些。店主有些不耐煩,問道:

"是自家吃?還是賣與他人?"

有二人道是自家吃,其余都說賣與他人。

店主又說:

"若賣與他人,還是肉塊大一些好。"

店主說著指點一下婦人。

又交涉一番,才算定下來。

這時婦人開口說道:

"她先來。"

婦人的聲音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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