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好風長吟》(4)

21

第三個女朋友死後半個月,我讀了米什萊的《魔女》。書寫得不錯,其中有這樣一節:

“洛林地方法院的優秀法官萊米燒死了八百個魔女。而他對這種恐怖政治,仍引以為自豪。他說:由於我遍施正義,以致日前被捕的十人不待別人下手,便主動自縊身亡。(筷田浩一郎譯)”“由於我遍施正義”,這句話委實妙不可言。

22

電話鈴響了。

我正用深紅色化妝水敷臉——臉由於整天去遊泳池曬得通紅。鈴聲響過幾遍,我只好作罷,將臉上整齊拼成方格圖案的塊塊綿紗撥掉,從沙發上起身拿過聽筒。

“你好,是我。”

“噢,”我說。

“做什麼呢?”

“沒做什麼。”

我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了把隱隱作痛的臉。

“昨天真夠開心的,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那就好。”

“唔……可喜歡燉牛排?”

“啊。”

“做好了。我一個人要吃一個星期,不來?”

“不賴啊。”

“OK,一小時後來!要是晚了,我可就一古腦兒倒進垃圾箱。明白?”

“我說……”

“我不樂意等人,完了。”說到這裏,沒等我開口便掛斷了電話。

我重新在沙發上歪倒,一邊聽收音機裏的第一個40分鍾節目,一邊出神地望著天花板。10分鍾後,我沖了熱水淋浴,用心刮過胡子,穿上剛從洗衣店取回的襯衫和短褲。一個心曠神怡的傍晚。我沿著海濱大道,眼望夕陽驅車趕路。進入國道前,我買了兩瓶葡萄酒和一條煙。

她收拾好餐桌,擺上雪白的碟碗,我用水果刀啟開葡萄酒的軟木塞,放在中間。燉牛排的騰騰熱氣使得房間異常悶熱。

“沒想到這麼熱,地獄一樣。”

“地獄更熱。”

“像你見過似的。”

“聽人說的。由於太熱了,等熱得快要發狂時,便被送到稍微涼快點的地方,過一會兒又返回原處。”

“簡直是桑拿浴。”

“差不多。裏邊也有的家夥發狂後再也回不到原來的地方。”

“那怎麼辦?”

“被帶到天國去,在那裏往牆上刷漆。就是說,天國的牆壁必須時刻保持一色潔白,有一點點汙痕都不行,因為影響外觀。這樣一來,那些從早到晚刷牆不止的家夥,幾乎全都得氣管炎。”

她再沒詢問什麼。我把掉在瓶內的軟木屑小心翼翼地取出,斟滿兩只杯子。

“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幹杯時她說道。

“什麼啊,這是?”

“電視廣告呀。冰涼的葡萄酒溫暖的心。沒看過?”

“沒有。”

“不看電視?”

“偶爾。以前常看。最中意的是名犬拉希,當然是第一代的。”

“到底喜歡動物?”

“嗯。”

“我是有時間就看,一看就一天,什麼都看。昨天看生物學家和化學家的討論會來著。你也看了?”

“沒有。”

她喝了口葡萄酒,突然想起似地輕輕搖頭道:

“帕斯茨爾具有科學直感力。”

“科學直感力?”

“……就是說,一般科學家是這樣思考的:A等於B,B等於C,因此A等C、Q、E、D,是吧?”

我點頭稱是。

“但帕斯茨爾不同。他腦袋裏裝的唯獨A等於C,無需任何證明。然而理論的正確已經被曆史所證明,他一生中有數不清的寶貴發現。”

“種痘。”

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上,滿臉驚詫地看著我說:

“瞧你,種痘不是簡娜嗎?你這水平居然也上了大學。”


“……狂犬病抗體,還有減溫殺菌,是吧?”

“對。”她得意但不露齒地一笑,喝幹杯裏的葡萄酒,重新自己斟上。”電視討論會上將這種能力稱為科學直感力。你可有?”

“幾乎沒有。”

“有好,你覺得?”

“或許有所用處。和女孩睡覺時很可能用得上。”

她笑著走去廚房,拿來燉鍋、色拉盤和面包卷。大敞四開的窗口有些許涼風吹來。

我們用她的唱機聽著音樂,不慌不忙地吃著。這時間裏她大多問的是我上的大學和東京生活。也沒什麼趣聞,不外乎用貓做實驗(我撒謊說:當然不殺的,主要是進行心理方面的實驗。而實際上兩個月裏我殺死了大小36只貓),遊行示威之類。

我還向她出示了被機動隊員打斷門牙的遺痕。

“想複仇?”

“不至於。”我說。

“那為什麼?我要是你,不找到那個警察,用鐵錘敲掉他好幾顆門牙才怪。”

“我是我,況且一切都已過去。再說機動隊員全長得一副模樣,根本辨認不出。”

“那,豈非毫無意義了?”

“意義?”

“牙齒都被敲掉的意義啊!”

“沒有。”我說。

她失望地哼一聲,吃了一口燉牛排。

我們喝罷飯後咖啡,並排站在狹窄的廚房裏洗完餐具,折回桌旁點燃香煙,開始聽M。J。Q的唱片。

她穿一件可以清楚看見乳房形狀的薄薄的襯衣,腰間穿一條寬松的布短褲,兩人的腳又在桌下不知相碰了多少次——每當這時我便覺得有點臉紅。

“好吃?”

“好得很。”

她略微咬了下嘴唇:

“為什麼我問一句你說一句?”

“這——,我的壞毛病。關鍵的話總是記不起來。”

“可以忠告你一句麼?”

“請。”

“不改要吃虧的!”

“可能。和破車一個樣,剛修了這裏,那裏又出問題。”

她笑了笑,把唱片換成馬賓。基。時針已近8點。

“今天不用擦皮鞋了?”

“半夜擦,同牙一起。”

她將兩只細嫩的胳膊支在桌面上,很是愜意地手托下巴盯住我的眼睛說著。這使我感到十分慌亂。我時而點燃香煙,時而裝出張望窗外的樣子移開眼睛。但每次她反倒更加好笑似地盯住不放。

“噯,信也未嘗不可。”

“信什麼?”

“上次你對我什麼也沒做的事呀。”

“何以那麼認為?”

“想聽?”

“不。”我說。

“知道你這麼說。”她撲哧一笑。為我往杯子裏斟上葡萄酒,而後眼望窗外,仿佛在思考什麼。”我時常想:假如活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該有多好!你說能做到嗎?”她問。

“怎麼說呢……”

“咦,我莫不是在給你添麻煩吧?”

“無所謂。”

“現在無所謂?”

“現在。她隔著桌子悄然伸過手,同我的手合在一起,許久才收回。

“明天開始旅行。”

“去哪裏?”

“還沒定。準備找個又幽靜又涼爽的地方。一周左右。”

我點點頭。

“回來就給你打電話。”


歸途車中,我摹地想起最初幽會的那個女孩。已是七年前的往事了。

整個幽會時間裏,她始終一個勁地問我是否覺得沒意思。

我們看了普雷斯列主演的電影。主題歌是這樣的:

我和她吵了一架,

所以寫封信給她:

是我錯了,原諒我吧。

可是信原樣返回:

姓名不詳地址差。

時光流得著實太快。

23

第三個同我睡覺的女孩,稱我的陽物為”你存在的理由”。

以前,我曾想以人存在的理由為主題寫一部短篇小說。小說歸終沒有完成,而我在那時間裏由於連續不斷地就人存在的理由進行思考,結果染上了一種怪癖:凡事非換算成數值不可。我在這種沖動的驅使下整整生活了8個月之久。乘電車時先數乘客的人數,數樓梯的級數,一有時間就測量脈搏跳動的次數。據當時的記錄,1969年8月15日至翌年4月3日之間,我聽課358次,性交54次,吸煙6,921支。

那些日子裏,我當真以為這種將一切換算成數值的做法也許能向別人傳達什麼。並且深信只要有什麼東西向別人傳達,我便可以確確實實地存在。然而無須說,任何人都不會對我吸煙的支數、所上樓梯的級數以及陽物的尺寸懷有半點興致。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只落得顧盼自憐。

因此,當我得知她的噩耗時,吸了第6,922支煙。

24

這天夜裏,鼠一滴啤酒未沾。這絕非好的征兆。他因而一口氣喝了5杯冰鎮吉姆威士忌。

我們在店鋪的幽暗角落裏玩彈子球來消磨時間。這玩藝兒實在毫無價值可言:花幾枚零市,換取它提供僵死的時間。

然而鼠對什麼都一本正經。因此我在6局之中能贏上兩局幾乎近於奇跡。

“餵,怎麼搞的?”

“沒什麼。”鼠說。

我們返回餐桌,繼續喝啤酒和吉姆威士忌。

兩人幾乎沒有交談,只是默默地、不經意地聽著自動唱機繼續播放的唱片:《普通人》、《木雪杖》、《空中魂》、《來呀孤獨的少女》……

“有事相求。”鼠開口道。

“什麼事?”

“希望你去見個人。”

“……女的?”

鼠略顯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為什麼求我?”

“舍你有誰?”鼠快速說罷,喝下了第6杯威士忌的第一口。

“有西裝和領帶?”

“有。可是……”

“明天兩點。”鼠說,”餵,你知道女人到底靠吃什麼活著?”

“皮鞋底。”

“哪裏會!”

25

鼠最喜歡吃的東西是剛出鍋的熱蛋糕。他將幾塊重疊放在一個深底盤內,用小刀整齊地一分為四,然後將一瓶可口可樂澆在上面。

我第一次去鼠家裏,他正在月暖融融的陽光下搬出餐桌,往胃袋裏邊沖灌這種令人反胃的食物。

“這種食物的優點,”鼠對我說,”是將吃的和喝的合二為一。”

寬敞的院子裏草木蔥籠,各色各樣的野鳥四面飛來,拼命啄食灑滿草坪的爆米花。

26

談一下我睡過的第三個女孩。

談論死去的人是非常困難的事情,更何況是年紀輕輕便死去的女郎。她們由於一死了之而永葆青春年華。

相反,茍活於世的我們卻年複一年、月複一月、日複一日地增加著年齡:我甚至時常覺得每隔一小時便長了一歲。而可怕的是,這是千真萬確的。

她絕對不是美人。但”不是美人”這種說法未必公正。我想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她不是長得對她來說相得益彰的那種類型的美人。”

我只存有她一張照片。背面寫有日期,1963年8月,即肯尼迪總統被子彈射穿頭顱的那年。她坐在一處仿佛是避暑勝地的海岸防潮堤上,有點不大自然地微微含笑。頭發剪得很短,頗有賽巴格風度(總他說來,那發型使我聯想起奧斯威辛集中營),身穿下擺偏長的紅方格連衣裙。她看上去帶有幾分拘泥,卻很美,那是一種似乎能夠觸動對方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

輕輕合攏的雙唇,猶如纖纖觸角一般向上翹起的鼻頭,似乎自己修剪的劉海不經意地垂掛在寬寬的前額,由此到略微隆起的臉頰之間,散在著粉刺淡淡的遺痕。

她14歲,是她21載人生中美奐美侖的一瞬間,旋即倏然逝去——我只能這樣認為。究竟那種事是由於什麼、為了什麼而發生的,我無法捉摸,別人也全然不曉。

她一本正經地(不是開玩笑)說她上大學是受天的啟示。

當時還不到淩晨四點。我們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我問所謂天的啟示是怎麼回事。

“那怎麼曉得呢,”她說。稍頃,又補充道:“不過,那就像是天使的翅膀從天而降。”


我想象天使的翅膀飄落大學校園的情景。遠遠看去,宛如一方衛生紙。

關於她為什麼死,任何人都不清楚。我甚至懷疑她本身恐怕也不明了。

27

我做了個惡夢。

我成了一只碩大的黑鳥,在森林上空向西飛去。而且身負重傷,羽毛上沾著塊快發黑的血跡,西天有一塊不吉祥的黑雲遮天蓋地,四周飄蕩著隱隱雨腥。

許久沒做這樣的夢了。由於時隔太久,我花了好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夢境。

我從床上翻身下來,擰開淋浴噴頭沖去全身討厭的汗膩。

接著用烤面包片和蘋果汁對付了早餐。由於煙和啤酒的關系,喉頭竟有一股被舊棉花整個堵塞的感覺。把餐具扔進水槽之後,我挑出一套橄欖綠布西裝,一件最大限度地熨燙工整的襯衣,和一條黑針織領帶,抱著它們坐在客廳的空調機前。

電視裏新聞播音員自以為是地斷言今天將達到本夏最高溫度。我關掉電視,走進隔壁哥哥的房間,從龐大的書山裏面找出幾本書,歪在客廳沙發裏讀起來。

兩年前,哥哥留下滿屋子書和一個女友。未說任何緣由便去了美國。有時她和我一起吃飯,還說我們兄弟倆實在相似得很。

“什麼地方?”我驚訝地問。

“全部。”她說。

或許如她所說。這也是我們輪流擦了10年皮鞋的結果,我想。

時針指向12點。想到外面的酷熱,心裏不免有點發怵,但我還是系上領帶,穿好西裝。

時間綽綽有余,加之無所事事,我便開車在市內緩緩兜風。街市細細長長,細長得直叫人可憐,從海邊直往山前伸展開去。溪流,網球場,高爾夫球場,磷次櫛比的房屋,綿綿不斷的圍牆,幾家還算漂亮的餐館,服裝店,古舊的圖書館,夜來香姿影婆娑的草地,有猴山的公園——城市總是這副面孔。

我沿著山麓特有的彎路轉了一陣子,然後沿河畔下到海邊,在河口附近下得車,把腳伸到河水裏浸涼。網球場裏有兩個曬得紅撲撲的女孩,戴著白帽和墨鏡往來擊球。陽光到午後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兩人的汗珠隨著球拍的揮舞飛濺在網球場上。

我觀看了5分鍾。隨後轉身上車,放倒車座的靠背,閉目合眼,茫然聽著海濤聲和其間夾雜的擊球聲,聽了好一會兒。柔和的南風送來海水的馨香和瀝青路面的焦味,使得我想起往昔的夏日。女孩肌體的溫存,過時的搖擺舞曲,剛剛洗過的無袖衫,在遊泳池更衣室吸煙時的甘美,稍縱即逝的預感——一幕幕永無休止的甜蜜的夏日之夢。而在某一年的夏天(何時來著?),那夢便一去遝然再也不曾光臨。

兩點不多不少,我把車開到爵士酒吧門前。只見鼠正坐在路旁護欄上,看卡薩紮基思的《再次上十字架的基督》。

“她在哪?”我問。

鼠悄然合上書,鑽進車,戴上墨鏡:

“算了。”

“算了?”

“是算了。”

我歎口氣,松開領帶,把上衣扔到後排座席,點上支煙。

“那麼,總得有個去處吧?”

“動物園。”

“好啊。”我應道。

28

談一下城市——我出生、成長、並且第一次同女孩睡覺的城市。

前面臨海,後面依山,側面有座龐大的港口。其實城市很小。從港口回來,如果驅車在國道上急馳,我是概不吸煙的。因為還不等火柴擦燃車便馳過了市區。

人口7萬略多一點,這個數目5年後也幾乎沒變。這些人差不多都住在帶有小院的二層樓裏,都有小汽車,不少家有兩輛。

此數字並非我的隨意想象,而是市政府統計科每年底正式發表的。擁有二層小樓住房這點確實夠開心的。

鼠的家是三層樓,天臺上還帶有溫室。車庫是沿斜坡開鑿出來的地下室,父親的”奔馳”和鼠的”凱旋TRM”相親相愛地並排停在那裏。奇怪的是,鼠家裏最有家庭氣氛的倒是這間車庫。車庫甚是寬敞,連小型飛機都似乎停得進去。裏面還緊挨緊靠地擺著型號過時或厭棄不用的電視機、電冰箱、沙發、成套餐具、音響、餐櫃等什物。我們經常在這裏喝啤酒,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對鼠的父親,我幾乎一無所知,也沒見過。我問過是何等人物,鼠答得倒也幹脆:年紀遠比他大,男性。

聽人說,鼠的父親從前好像窮得一塌糊塗,此是戰前。戰爭快開始時他好歹搞到一家化學藥物工廠,賣起了驅蟲膏。效果如何雖頗有疑問,但碰巧趕上戰線向南推進,那軟膏便賣得如同飛了一般。

戰爭一結束,他便把軟膏一古腦兒收進倉庫,這回賣起了不三不四的營養劑。待朝鮮戰場停火之時,又突如其來地換成了家用洗滌劑。據說成分卻始終如一。我看有這可能。

25年前,在新幾內亞島的森林裏,渾身塗滿驅蟲膏的日本兵屍體堆積如山;如今每家每戶的衛生間又堆有貼著同樣商標的廁所用管道洗滌劑。

如此這般,鼠的父親成了闊佬。

當然,我的朋友裏也有窮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市營公共汽車的司機。有錢的公共汽車司機也未必沒有,但我朋友的父親卻屬於窮的那一類。因為他父母幾乎都不在家,我得以時常去那裏玩。他父親不是開車就是在賽馬場,母親則一天到晚打短工。

他是我高中同學。我們成為朋友是由一段小小的插曲引起的。

一天午休我正在小便,他來我身旁解開褲口。我們沒有交談,差不多同時結束,一起洗手。

“餵,有件好東西。”他一邊往褲屁股上抹手一邊說:

“噢。”

“給你看看?”他從錢夾裏抽出一張照片遞給我。原來是女人的裸體照,其中間部位竟插著一個瓶子。”厲害吧?”

“的確。”

“來我家還有更厲害的哩!”他說。

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這城市裏住著各種各樣的人。18年時間裏,我在這個地方確實學到了很多東西。它已經在我心中牢牢地紮下根,我幾乎所有的回憶都同它聯系在一起。但上大學那年春天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卻從心底舒了口長氣。

暑假和春假期間我都回來這裏,而大多靠喝啤酒打發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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