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回答是果斷掏出腰包。提了這半斤高粱我掃了一眼周圍,小飯店有七八張方桌沿兩側排列,中間有一張圓台,上面放著一盆花。顯然,圓台面平時不用,有一盆花作點綴,使這個鄉野飯店有了一些會客室的氣氛。我看到裏面還有一間,那裏只有一張方桌。走進去才發現這一間跟外面的大間沒法比:沒安天花板的房頂吊掛著四五個長短不一的蜘蛛網,沒有鋪設地板的方磚地顯得潮潮的,油膩的墻壁和中間的突出部分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個堆放雜物的儲藏間。但是我終於認出這個突出的部分就是我們每天從山頂上看到的飯店煙囪的內部。不用說,隔壁就是廚房。煙囪的一邊貼了一張寶像,笑對我面前的方桌。方桌的台面太油膩,還積了一層灰。兩張椅子中的一張已經沒有了靠背,另一張,下面少了兩根橫擋,一坐上去就發出吱呀一聲。來回晃了兩晃, 趕緊停住,因為我覺得順勢晃下去椅子就會散架。寶像已經變黃了,而且臉上有很多的小黑點,一看就知道是隔壁的爐子薰出來的。小餐廳的另一邊卻是一排古代的長窗。雖然年代久遠,卻還能看出每一扇窗框上精細雕刻上去的圖案。我頓時喜歡上了這小餐廳。最重要的是這裏只有我一個人。我不希望有人看著我吃我的第一頓自由飯。

因此我坐在少了橫擋的座椅上,禁不住輕聲呼喚,“飯啊,菜啊。” 同時從筷桶裏抽出一雙筷子在衣角上擦了擦,再用我的袖子把台面上的灰抹去,然後就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從我的身後飄過來一陣久違的香味一下子把破陋的小天地變得溫暖,親切。我轉過頭去,就看到一個身穿白圍兜的年輕女服務員端著盤子向我走來。盤子裏裝著兩盆菜:青椒肉片和炸魚塊。當她把盤子放到桌上的時候,我就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圓圓的的手臂和纖長的手指,有點像麗南;還有手臂上棕色的,細密的汗毛,也像麗南。

在勞改隊裏的這些年,我從來沒有機會這樣近地細細觀察一只女人的手。現在,看著女服務員的手輕巧地在我的眼前晃動,我覺得我自由了。

我連吃兩塊炸魚,同時為自己的自由幹了一杯。房間顯得更明亮了。從窗戶裏望出去,我看到一排古老的圓木屋檐,上面覆蓋著破碎的瓦片。我記得從我家的小房間的窗戶看出去,也能見到跟這相似的一排屋檐。在那一排屋檐的下面是一個用小方石塊鋪砌的場地。很小的時候我就在那裏和鄰居家的孩子們玩。有時候我們甚至不上學,把書包藏在城墻的一個不為人知的暗洞裏。然後就在場上玩起了遊戲。到了下午我們就覺得怕了,同時想起了我們的書包。每人回家還得編一個故事騙大人。我曾經帶麗南去看我小時候一起玩的朋友們,長大了都是些懂禮貌,很上進的青年,以及城墻邊上藏書包的地方。她開心極了,說要是那時候就認識我該有多好。

我們很珍惜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有時候我們就並排坐在那屋檐下。有時候外面下著雨,我們就坐在我的小床邊,看著窗外屋檐下面滴水。這種滴水的聲音就像久遠的音樂,再次回響在我的耳邊。

“你聽見外面滴水的聲音嗎?”麗南的頭會擱在我的肩上,因此講話的時候她的下巴就在我的肩膀上動來動去。

“我聽見了。”

“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看外面屋檐滴水,”她說。

我們坐在我的小房間裏看著窗外的雨景。靜靜的,只有雨點的聲音。

過去的事繼續無聲地交替出現在我的腦子裏:在我的小房間的後面是長而窄的護城河。到了夏天郊區的農家女孩們就撐了船,經過我家臨河的小門,一邊叫著:“蓮心,藕!蓮心,藕!兩角三紮。” 最精彩的要數聽對面的張家阿姨跟賣藕女孩們討價還價。她的嗓子清脆,口齒伶俐,鄰居們都說聽她討價還價賽過聽說書。接著我記起了小時候我外公帶我去逛古字畫店和園林的情景。他能在一幅字畫前站好長時間,一邊對我講作者的生平軼事。還帶我去看一棵明朝書法家種的黃楊,已經五百年了。“樹還是這樣小,可是你想想已經過了五百年,”外公說。但是我最喜歡的是池塘裏各種顏色的金魚:紅獅頭,黑珍珠,玫瑰裙等等,在園林的池中悠閑地遊來遊去。

我雙手抓住桌子的凹凸不平的兩角,害怕自己被這潮水般的回憶沖走。

我再次斟滿酒杯,一口幹了。青椒肉片快吃完的時候年輕的女服務員端來了其余的菜。我想站起來幫幫她,但是卻沒有能做到。又想說一句話,嘴都張開了卻又說不出來。她敏捷地轉過身子,就離開了。

我幹脆把襯衫上面幾個扣子解開了。我集中精力吃這些剛剛送到的菜:一盤炸雞,兩份肉丸,兩份排骨。肉丸是裝在兩個盤子裏的,每一個盤子有六個。在五年的勞改中我總共才吃了三個肉丸。應該每個春節吃一個,但是有一個給張八才偷吃了,另一個給劉三寶偷吃了,所以我只吃到三個肉丸。

我聽到隔壁的餐廳隱隱傳來了音樂聲。於是我就停了下來,仔細地聽。我用右手拿起了一根筷子 ,像握著一根小提琴弓似的,做著拉提琴的動作,並且像一個演奏家那樣用半閉著的眼睛看著破舊的餐廳。

就在這時候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記。轉過身去,我看到一個身穿便服的中年人,一眼就認出就是賣高粱酒給我的那個人。他現在一臉的嚴肅。

“我是這裏的經理,”他作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好像一個字也不願意多說。

“我在這裏一個人喝酒吃菜,”我以同樣簡單的話回敬了他,並且把我的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知道,”他說。“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不能再喝了,否則我就得請你出去。”

“為什麽?”

“你聽到收音機裏剛剛播出的消息嗎?”經理問我。

“我對收音機裏的任何消息都不感興趣。”

“那麽讓我來告訴你,”經理說。“現在是全國人民最悲痛的時刻。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今天早晨逝世了。”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全國上下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你不能再在這裏吃喝了. . . .”

我站了起來,跟他臉對著臉僵持了幾秒鐘,桌子上青椒肉片吃得差不多了,炸魚塊還剩三分之一,炸雞還有一半,肉丸子動了一個,排骨沒有動。然後我轉過身子,使自己冷靜下來。墻上的寶像在對著我笑。

“這是我的晚飯,不是娛樂。”我轉過身子,用手指著經理。

正在這時候那個年輕的女服務員走了過來。她遞給我兩個紙袋,說,“你可以把它們包了帶回家去吃。”說著就順手拿走了我的酒杯和瓶子,裏面還有一半的高粱。之前她還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輕柔的話音和語氣使我無法當著她的面表示我的憤怒。我只能呆呆地看著她把我的肉丸子裝進紙袋。我希望她能理解我的心情。我還期待她正眼看著我說話。

她的確看了我一眼。但是這不是我所期待的理解的一眼。她用一種冷漠的,木頭人一樣的眼神看著我,就像五年前抓我的那個高個子青年的眼神一樣。

我跨出店門的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小雨,涼風吹醒了我的頭。有那麽幾秒鐘我對著抓在手裏的紙袋出神,然後我轉過身去就把它們扔向路邊的草垛。

這是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刮著風。街上沒有一個人。突然間,我身邊的,高懸在水泥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和小街前面,每隔一百米就有一根的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一齊響起了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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