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關於肥肉的歷史記憶(4)

在唐山,北京大學除了有許多諸如“與災區人們共患難”的口號之外,還有一個十分硬性的規定:“決不給災區人們增添一份負擔!”那意思就是,我們即使有錢,也不得在唐山消費,一分也不行。所有給養都是由北京大學從北京城運到唐山,學校車隊的幾輛卡車,晝夜不停地顛簸在北京與唐山相連的道路上,而那時的道路已經被地震嚴重破壞,往來一趟很不容易,況且余震不斷,不時有橋梁再度坍塌或道路再度損壞的消息,維持上千號人的生活,極度困難,經常發生糧油短缺的情況。至於吃魚吃肉,那就是我們的奢望了,況且,在那樣一種家破人亡、一片廢墟的情景中大吃大喝也不合適。我們要下礦,要幫助清理廢墟,要深入醫院、礦山采訪寫報告文學,在饑一頓飽一頓的狀況下,一天一天地疲憊下來,一天一天地瘦弱下來,眼睛也一天天地亮了起來,是那種具有賊光的亮。想吃肉的欲望,想吃肥肉的欲望,一天一天地,像盛夏的禾苗轟隆隆地生長著,盡管空氣里散發著腐爛的屍體氣味,令人有嘔吐的感覺,但吃肉的欲望並沒有因此有所消弱。

就在眾人嘴里要淡出鳥來時,學校車隊歷經千難萬險,運來了一車豬肉,夥食房馬上接下這批豬肉,開始為我們這些早已面有菜色的師生制作紅燒肉。當夥食房里的肉味以壓倒性優勢將腐屍的氣息打壓下去時,我們一個個歡笑顏開地望著從簡陋的煙囪里裊裊升起的炊煙,覺得那煙里也有肉味。

這一回很過癮,每人可以分得一缽純粹的肉。

但吃了這頓肉,就不知猴年馬月再吃肉了。因此,很多人不想大快朵頤,只圖一時痛快,吃得很有節制,慢慢地吃,慢慢地嘗,反正都是自己的,也沒有人跟你搶。有個上海同學,吃得很精細,並且他說服了自己,將一頓的肉分成兩頓吃,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先吃瘦肉,再吃肥肉,把過大癮的時間放在最後。等我們這幫寅吃卯糧沒有計劃的人將缽中的肉吃得干乾凈凈、已沒有任何吃肉欲望地洗刷缽子時,他的缽子里還有不少清一色的肥肉。他雙手端著缽子,特意在我們面前走過,那意思是說:你們這幫家夥,都是一些不會過日子的人!

我們都有點兒後悔自己的貪婪。

那位上海同學將這些肉很細心地在缽子里整理了一下,然後爬上上鋪,將缽子放在頭頂上方的小小書架上,然後,就躺在床上開始學校規定的一個小時午休。

吃了肥肉的人是很容易困的(我一直以為肥肉是醉人的),不一會兒我們都昏昏入睡。就在大家睡得正香時,一次特大的余震來了,頃刻間,臨時搭建的地震房激烈搖晃並激烈顫抖起來,就在大家大呼小叫之中,那位上海同學忽發一聲驚呼,大家扭頭看他時,就見那只缽子不偏不倚地倒扣在他的臉上,大家一時忘了地震的恐懼,都大笑起來。他抹了抹臉,下意識地舔了舔流淌到嘴邊的肉汁。在他那張被肉汁弄得模模糊糊的臉上,我們依然看出了一臉的懊惱。

直到晚上吃飯,他還在嘮叨:“早知道,我就中午都吃了……”

那時,我們誰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吃肥肉竟會是一種有勇氣的行為,是好漢才干的事情。現在,一盆切得很講究的方肉端上桌來了,就覺得那是一個危險所在,是陷阱,是地雷。吃一塊時,臉上的表情有英勇就義的意思。若是桌上有女的,男的就說:“吃一塊,肥肉是美容的。”彼此都知道這是騙人的,是大人之間的一個遊戲。我的孩子一度比較瘦弱,就想讓他吃一點肥肉,但這是需要收買的,吃一塊肥肉五塊錢,後來上升到十塊錢,在後來,就是天價,他也不吃了。有朋友告訴我,他的女兒一看見肥肉,竟然控制不住地發抖,說那肥肉會動,是一條顫顫巍巍的蟲子。

至於說到大毛胡子,十年前見到他時,就已垂垂老矣,但老人還以賣肉為生,因為他的兒子們不肯養他。而如今,這地方上,包括他的兩個兒子在內,已經有好幾個屠夫和賣肉的了。他們都把肉案子擺到人來人往的橋頭上,進入了暗暗的卻是無情的競爭狀態。我每次回家,若是我自己去買肉,就一定直奔老人的肉案,若是母親或是妹妹們去買肉,我就一定會叮囑他們:“買毛胡子大爺的!”

如今肥肉成了讓人討厭的東西,連豬的品種都在改良,改良成只長瘦肉不長肥肉的豬。這種豬肉總是讓人生疑。

在橋頭轉悠時,一次,我見過一個年輕人嫌老人割給他的肉肥肉太多,很不高興地將那塊肉又咕咚一聲扔回到老人的肉案上,一句話沒說,扭頭就走。

背已駝得很厲害的老人,沒有一點兒脾氣,一雙早已僵硬的手在油膩的圍裙上搓了又搓,尷尬地朝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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