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近於逃遁,一種對於多數騷擾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複雜得多,神經發達得多。也必然有反映,被刺激過後的反應。也必然有直覺,基於動物求生的直覺。但自然既使人腦子進化得特別大,好像就是凡事多想一想,許可人向深處走,向遠處走,向高處走。思索是人的權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進步的工具。什麼人自願拋棄這種權利,那是個人的自由,正如一個酒徒用劇烈酒精燃燒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 

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個生存進步的工具,以為用另外一種簡單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個作者,一個企圖用手作為橋梁,通過一種理想,希望作品存在,與肉體脫離而還能獨立存在若干年,與事實似乎不合。自殺不是求生的方式,諧俗其實也不盡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賴讀者,然對讀者在乎啟發,不在乎媚悅。通俗作品能夠在讀者間存在的事實正多,然“通俗”與“庸俗”卻又稍稍不同。無思索的一唱百和,內容與外形的一致模仿,不可避免必陷於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氣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為上一個人若帶著教訓神氣向旁人說:人應當用手足同時走路,因為它合乎大多數的動物本性或習慣。說這種話的人,很少不被人當做瘋子。然而在文學創作上,類似的教訓對作家卻居然大有影響。原因簡單,就是大多數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腦子。隨波逐流容易見好,獨立逆風需要魄力。

 

我覺得我應當努力來寫一本《聖經》,這經典的完成,不在增加多數人對於天國的迷信,卻在說明人力的可信,使一些有志從事寫作者,對於作品之生長,多有一份知識。希望個人作品成為推進歷史的工具,這工具必須如何造作,方能結實牢靠,像一個理想的工具。我預備那麼寫下去,第一件事每個作家先得有一個能客觀看世界的腦子。可是當我想起是不是這世界,每個人都自願有一個凡事能獨立思考的腦子,都覺得必須有個這樣腦子,進行寫作才不必依靠任何權勢而依舊能存在時,我依然把筆擱下了。人間廣泛,萬匯難齊。沮洳是水作成的,江河也是水作成的;橘柚宜於南國,棗梨生長北方。萬物各適其性,各有其宜。應沈默處得沈默,古人名為“順天體道”。雄鷹只偶爾一鳴,麻雀卻長日唧喳,效果不同,容易明白。各適其性,各取所需,如果在當前還許可時,我的沈默是不會妨礙他人進步,或許正有助於別一些偉大成就的。 

一九三六年十月八日北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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