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愛蘆小品》醫生與畫家

有人說,天下有二種工作,是不需“我去求人”,而只有“人來求我”的,一種是醫生,另一種是畫家。

作為一個醫生,必須要有獨立的判斷力,一旦由於討好病人,為病人隱諱什麼,稍存一點拍患者馬屁的心意,屈就患者的要求,病就看不好。從前一位太醫丞郭玉對皇帝說:“醫是什麼意思?就是‘意’呀!你皇帝如果自用其意,以一副尊貴的地位面對著我,令我內心怖懼而承奉你的意思,那我的‘意’就不能盡,‘醫’術也就無從奏效了!”醫生即使面對著皇帝,也要讓皇帝求他,而絕不是他求皇帝,皇帝必須做一個合作的病人,由醫師全權處理,無所畏前顧後,醫術才能發揮療效。


作為一位畫家也是一樣,必須目空一世,傲然自得,在充分自在的境地中隨意抹掃,才能創造出傑作。心中如果還存有模仿前人、討好今人、巴結貴人,爭個排名、擡個身價等等,有一點隨聲附響的俗慮,畫就畫不好。從前宋元君集合許多畫家一同展技,結果一位不趨不拜的遲到的畫家,作畫時解下衣服,赤膊裸身,心中沒有一絲要狹顧慮,結果所畫為同儕中第一。他讓胸中“獨至”的逸氣,盡情地發揮,無求無欲,才能畫出睥睨天壤的絕技。

可惜在現實的世界裏,醫生與畫家仍不能完全做到“重內我”而“輕外物”,有時哪能不求人?當年的神醫扁鵲,到周國,見周國重老人,就專看老人病;到趙國,見趙國重婦人,就專看婦產科;到秦國,見秦國重兒童,就專看小兒科。以一代神醫,為了自售其技,尚且得隨俗變化,順從人意,一般醫生如何能完全不討好別人?近年美國的家庭醫生,更得籠絡巴結,才有生意上門呢。


而畫家,為了市場,又怎能不適從俗情,畫得甜一點、濃一點?特別是畫貴人貴婦肖像,或為某戀人寫真,必須運用“增妍取憐”的手腕,斷不可“顯媸求真”!盡可能替他、她增加虛美,他、她還都覺得不夠帥、不夠美,豈能據實畫出,畢露不美的原形呢?畫家如果忘了“情人眼裏出西施”以及“自戀情結”、忘了許多人只願活在自欺的美的假象中、忘了被畫者這種顛倒惑溺的錯覺,坦率地認為“美即不肖,肖即不美”,那必然到處受人呵叱,只有困厄以終老啦!

這麼說來,天下真有“不求人”的工作嗎?想要做到不求人,就得付慘重的代價,至少要為了“道享”,不在乎“身困”;為了“遇在千古”;不在乎“遇在一時”;為了“爭寸心於千古”,不在乎“悅俗目於一時”。只把“道”的探求作為無比快樂的享受,把能否今生當世受用,都看開了,只顯我歌我哭、我行我素,對“遇不遇”的問題不放在心上,唯有如此,才能談得到“不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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