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藝術,又不會作畫,可是從小生長在湘西苗區一個小小山城中,周圍數十里全是山重山,只臨到城邊時,西邊一點才有一壩平田出現,城東南還是群峰羅列。一年四季隨同節令的變換,山上草木巖石也不斷變換顏色,形成不同畫面,浸入我的印象中,留下種種不同的記憶,六七十年後,還極其鮮明動人,即或樂意忘記也總是忘不了。特別是靠城東南邊那個觀景山,因為山上原本是個山砦,下邊有座本地人迷信集中的天王廟,山砦實際控制著全縣城,上面原住了一排屬於辰沅永靖兵備道的綠營戰兵。站在山砦石頭壘成的碉樓上,遠望西邊可及平田盡頭的雷草坡一帶,遠處山坡動靜,和那些兩百年前設立在近郊遠近山頭的碉堡安危情況,近則城北大河及對河苗鄉一切,也遙遙在望。城南地勢逐漸上升,約兩里後直達一個山口,設有重兵把守,名叫“茶葉坡”。我還記得我極小時,聽父親說過,祖父沈毛狗和叔祖父,從七十里出朱砂的大峒岔逃荒到縣城時,已及黃昏,走長路太累,坐在關前歇歇,覺得極冷,用手摸摸,才明白路旁全是人頭,比我在辛亥前夕所見,顯然更多百十倍。不到三千戶人家的小山城,一個兵備道管轄下,就有三千多戰守兵設防,主要作用就是殺造反的人!

觀景山在我做頑童時代,看來已失去了它的作用,但是照舊還設立有幾戶守兵,專管晚上全城治安,有老兵輪流在上面打更司柝。城里照習慣,每街都設有柵欄門,到二更後就斷絕行人。由本街居民出錢,雇有專人打更守夜。換班換點,多憑山上的更點作準,才不至於誤時。或城中某街失火走水走水失火之意。

,山上守兵就擂梆子告警。一切還保留百年前一點舊制度、舊習慣,讓人體會到這地方在前一世紀原本是個大軍營。定下許多維持治安的辦法,直到辛亥以後才取消。

這個觀景山近城一面被一片樹木包圍著,上面有大幾百株三四人才能合抱的皂角木、楓香樹、香楠樹及燈籠花古樹,樹高可能達二十余丈,各自亭亭上聳天半。有落葉喬木,也有四季常青的喬木。初春發榮時,樹幹必先濕濕的,隨後樹上才各自呈現各種不同程度的嫩綠色,或白茸茸一片灰芽,多競秀爭榮,且常常在樹上就分出等級來。再不多久,能開花的就依次開花,使得小山城滿城都浸在一種香氣馥郁中。

先是冬晴天氣中,每個人家兩側上聳高墻兩側上聳高墻鳳凰民居的山墻多高過屋頂和屋脊,起防火作用,故稱風火墻。

和屋脊上,必有成群結夥的八哥鳥,自得其樂地在上面歌唱聒吵,有時還會模仿各種其他雀鳥的鳴聲,到春天來時,即轉向郊外平田飛去,跟著犁田的水牛身後吃蚯蚓,或停在耕牛背上或額角間休息。人家屋脊上已換了郭公鳥,天明不久就孤獨地郭公郭公叫個不停。後來才知道是古書上的“戴勝”。春雷響後,春雨來寸,郭公也不見了。觀景山則已成一片不同綠色作成,豐豐茸茸的大畫屏。有千百鳴聲清脆的野畫眉,在春光中巧轉舌頭。隨後是鳴聲高亢急促,尖銳悲哀的杜鵑,日夜間歇不停地□□(叫聲,作者未想好恰當的擬音字整理時未便擅作填補),尤其是在春雨連綿的深夜里,這種有情怪鳥鳴聲特別動人。幸在城中半夜里,唯一可聽到遠處杜鵑淒慘的叫聲,時間可延長到夏初。早上則住城內的最多是燕子,由銜泥砌窠到生子“告翅”,呢呢喃喃迎來了春夏。

至於出城,山上鳥雀之多可就無從計數了。我的故鄉是出錦雞的地方,一身毛色奇美,叫聲□□。

大型鳥類,則數一身明黃的青鳥,在寂靜中一聲“勾嘟亢當”,極容易引人到山種夢境清寂中去。各種啄木鳥聲,於夏初樹林中,也是一種有趣的聲音。這類鳥雖不會叫,形狀卻十分別致,總是用兩只爪子抓定面前樹幹,許多人家都畜養在籠中,供孩子們取樂。直到抗戰時期,每只市價還不過一元中央票。(山上)還多“金不換”這種鳥鳴叫聲像“金不換,金不換”,故得此名。

鳥,比錦雞小些,也宜於籠養。最善反復自呼其名,有的能延續到三十次以上,才樂意休息。

我倒歡喜那些不受豢養的鳥類,如夏天傍晚時在田禾深處咕咕咕咕直啼喚的秧雞,全身烏黑,行動飛快,聲音雖極單純,調子可極特別,若當大白天則一聲不響。大白天多的是竹林中的畫眉鳥,或銳聲長呼“婆婆酒醉”,“婆婆酒醉歸”,等到人逼近時,才一哄飛散,可是在另外竹林中,又復重新放歌。這種畫眉本地人或叫竹雀,或叫洋畫眉。

另外還有種土鸚哥,形象極不美觀,一身毛色也只灰撲撲的,且顯得野性習慣,頑劣無以復加。鄉下人設套捉來時,放竹籠中,初初不吃不喝,拒絕飲食,且必碰籠,直到頭部茸毛脫盡仍不屈服。可是懂它的脾氣的鄉下人,總盡它生氣,碰得個毛血淋漓筯疲力盡,又渴又饑時,才再給它一點水喝和米頭子吃。過十天半月,就慢慢地轉變了。平時聲音還是啞嘶嘶的,且極單純,再過一陣,你才會發現它的聰明天賦。特別是善於模仿別的鳥聲,以至於貓兒聲音、小孩子哭聲,遠比真正紅嘴綠色鸚哥或八哥還伶俐懂事,領會別的生物聲音能力還強,學來更逼真。一到和人表示親善後,就特別親人。本城里多的是軍人,在鎮道兩衙署當公差的軍人,真正公事並不多,卻善於栽花養鳥。我還記得和我近鄰那個滕老四,家中養得有八哥和土鸚哥,滕老四上街時,經常就提了個竹絲鳥籠,那隻土鸚哥卻在他肩頭上站立,有時又遠遠飛去,等待主人。

本篇為作者一篇未完成的遺作,大約寫於1982年或1983年春。1992年,沈虎雛根據兩種初稿整理,初次收入嶽麓書社1992年12月出版的《沈從文別集·鳳凰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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