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暗示

“你是不是別站在窗戶那兒,親愛的?”

“為什麼?”

“你什麼都沒穿。”

“那更好……”她這樣體貼我。出於對她的尊重,我砰地一聲關上窗戶,后半句話也讓這關窗聲給淹沒了。

她沖著我微笑。我走過去站在她身邊。她楚楚動人,一只胳膊肘撐著身子,黑色的秀發披散在她光滑的裸肩上。我往下瞅著她的頭頂。

突然她吹了口氣,說:“阿爾伯特真棒!”

我說我的名字不叫阿爾伯特。我叫喬,喬·倫。

默特爾擡起頭俏皮地看著我。似乎在詢問。

可能我咧嘴笑了笑。

過了會兒,她又停住了。

“男人們可真幸運,”她說道,語調深沈,若有所思。我什麼也沒說,我覺得這不是發表哲學言論的時候。我注視著對面的墻。

終於她停下了。

“怎麼?”我低頭恰好瞥見她滿臉驚疑地慢慢躺下。

“那麼,”我說道,“你又得等會兒才能喝上茶了。”

“啊……”默特爾重重地嘆了口氣,有幾分得意。她閉上了眼睛。很快我們就喝上了茶。

威廉·庫珀《地方生活片斷》(一九五○)

對任何事件都加以真正詳盡的描述是不可能的,因此所有的小說都包含空白的和未曾提及的部分需要讀者去加以彌補以便“創作文本。”(后結構主義評論家語)但有時候,這些空白的和未曾提及的部分是由於作家無意識的回避或隱瞞(並不因此損害全文),而有時候則是作家有意識的藝術策略,也就是作家含蓄地表露而不是直接陳述他的觀點。

暗示在對性行為問題的處理上是一種尤其有用的方法。小說向來探討的是兩性的情感和情欲,但以前在小說里對性行為進行直白的描述是不允許的,直到最近才有所改觀。暗示是一種解決辦法。

“求求你,親愛的,”母親說道,“你沒忘了給鐘上發條吧……”“天哪!”父親叫道,“自古以來,哪有女人用這種愚蠢的問題去打擾男人!”請問,你父親說的什麼?……什麼也沒說。

從特里斯特蘭,項狄和他的假想讀者間的這段對話我們可以推斷他的父親當時正做著某事,也就是說,他在造特里斯特蘭。

維多利亞時代,人們行為的拘謹是出了名的,對性問題更是閉口不談。小說是供家庭閱讀的,因此,用狄更斯筆下的人物波德斯奈普先生的話說就是“它不能包含任何能使年輕人臉紅的內容。”在英國廣播公司最近播出的一部改編的電視劇《亞當·比德》中,亞瑟·唐尼索恩在長沙發椅上和半裸著的赫蒂·索雷爾擁在一起。這一幕在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中是絕對找不到的。他的小說讀者更為天真,他們或許以為赫蒂·索雷爾是因為接吻而導致懷孕的。《米都馬奇》中,多蘿西婭與卡索幫的婚姻生活不算美滿,而這是通過最微妙的暗示傳達給讀者的,而且很多的提示都是隱含著的。直到一九○八年,在《老婦人的故事》里,阿諾德·貝內特對索菲亞默默度過的新婚之夜仍故意略而不談,但卻通過一種替代形式的敘述來暗示那是一種令人不悅和絕望的經歷:當眾處決犯人的卑劣場面,全都是流血和生殖器崇拜的象征手法,這些都是傑拉爾德在蜜月里強迫她去看的。

到了威廉·庫珀出版他的《地方生活片斷》時,作家創作的領域大大地拓展了,但是他在這里所描寫的情人們所干的那種事在一九五○年還不能直接地加以描述,否則會引來官司。庫珀直白得恰到好處,使得他的讀者能夠通過推理去構築一個既富有情趣又充滿情愛的場景。

敘述人和他的女朋友在一座鄉間的小屋已經上了床。這座小屋是他和他的朋友湯姆合住的。他主動提出去沏一杯茶。就在這時,他聽見有汽車開來的聲音。他想那肯定是湯姆的汽車,於是下了床去看個究竟。默特爾的話告訴我們他一絲不掛。我們可以很容易補全他沒說完的話“那更好……”,因為他的話與大灰狼對小紅帽說的話用的是同一個結構,而且我們還知道省去的動詞詞組不太文雅。在下一段里我們能想象出敘述人正站在他的情人的上方。她斜倚著,同樣也是一絲不掛。

“突然她吹了口氣。”主語指人的時候,動詞“吹”一般要接賓語的,有時跟在介詞的后面,但我們必須猜測它的意思。“阿爾伯特真棒!”她說。因為下一段里沒有任何明顯能表明阿爾伯特身份的線索,我們幾乎可以斷定阿爾伯特是“吹”的賓語的親呢綽號。(這也使敘述人有機會正式介紹自己的真實姓名,從而更增加了情趣。)我們並不知道默特爾突然中止了什麼活動,但和項狄先生一樣,她肯定不是停止交談,因為這之后她仍在說話。還有其他諸如此類的地方。這些不規則的短段落突出了這樣一個事實,即除了他們說的話和作者描述的事以外,還有更多的事在同時進行著。

和斯特恩一樣,庫珀運用暗示的手法並不只是權宜之計,它很有創造力,還有幾分幽默。然而,大約十年后,令許多讀者和作家感到遺憾的是,《查特萊夫人的情人》所做的嘗試打破了所有的條條框框,掃除了所有的使這種藝術的間接表達法成為強制性的禁忌。盡管金斯利·阿米斯的故事大多是有關性行為的,但他仍試圖不去描寫性行為本身,並把這當作自己的信條。在他近期發表的一部小說《住在山上的人們》中有一段文字提到了這一點,同時他還舉例說明了在日常交談中如何談及性的問題:

“今晚咱們舒舒服服地早點兒上床,”德麗絲說。這個看上去坦率的提議有幾層含義。“早點蔔床,不再做其它的事情,就像字面意思一樣,基本上只是一個時間表達方式,它說明晚上再無其它的安排,沒有社交性的附加內容或遠足等等。“舒舒服服地早點兒上床”意思不僅僅排除了任何妨礙二人的事,而且包含了實實在在的,而且是必然發生的性行為。這最好是猜到的,而不是描述出來的。

小說家對性行為進行平白直敘的描寫要面臨另一個挑戰,即如何避免重復使用色情文學的語言,如何使本來有限的性行為招數變得不是老生常談,而這不是我在這本書中想解決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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