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還沒有完全淪陷的時候,能夠在一起談天的朋友已經不多了,形勢也一天比一天緊張,心裏全不很安定。在這有限的幾位可以無所不談的朋友之中,王統照年事最高,和我的相識也最早,掐指算來,二十多個年頭了。我那時還在廠甸附屬中學讀書,班上有幾位同學如蹇先艾,朱大丹等等,很早就都喜歡舞文弄墨,辦了一個《爝火》週刊,附在《國風日報》出版,後來似乎還單獨發刊了幾期,那時候正是魯迅如日之響午,徐志摩方從英倫回來。我們請魯迅到學校演說過一次,記得那次是在大禮堂,同學全來聽了,我們幾個人正忙著做筆記。魯迅因為在師範大學教書,所以我們拜託先生們 (大都是師範大學畢業生) 去請,也還不太困難。因為我們各自童心很重,又都始終走著正軌上學的路子,以後就再也沒有和這位流浪四方 (我們當時不懂什麼叫做政治的把戲) 的大文豪發生實際因緣。徐志摩和我們就比較往還多了,他住在石虎胡同松坡圖書館,蹇先艾的叔父是館長,所以不似蹇先艾和他那樣熟,朱大丹和我卻也分了一些拜識的光榮。徐志摩到我們教室講演過,是他回國第一次講演,事後他埋怨蹇先艾,連一杯開水也不知道倒給他這位詩人留學生喝。

但是他很喜歡我們這幾個沒有禮貌的冒失鬼,後來他在《晨報》辦副刊和詩刊,就常常約我們這幾個不成熟的小朋友投稿子騙錢。我說騙錢,並不是說以後賣文章就不叫騙錢,我就一直沒有長進,活到四十歲,還得仗著寫文章過日子。可是錢呀,在我們幾個中學生看起來,真有了不起的重要呵。蹇先艾住在大門道一間小小門房,和師陀在淪陷期間住的那間白俄房子不相上下,父親早已去世,生母的身份不高,是我最敬佩的一個勤慎的苦同學。我在高小唸書的時候,父親在遙遠的地方遇刺,家里窮得不可收拾,和母親姐姐住在靠近南下窪子一家會館,一個月仰仗二十塊錢利錢過活,本錢是父親的朋友捐的。朱大丹比我們兩個人家境優些,所以也就寫得不多,而且天分高,英文好,不等畢業就考進了交大。蹇先艾和我能夠騙到一點文章錢,回到家里覺得分外體面,好像這就是一種表白:「媽!你看!我會賺錢了!」

讓我趕快收住野馬。我這個人不大喜歡流眼淚,因為寫到前面那一句話,我覺得我要流眼淚了。那是神聖的,我不要丟人。讓我掉轉筆頭來說王統照。大概是徐志摩回南邊去了,《晨報》的《文學旬刊》就交給王統照接編。他那時候似乎在中國大學讀書,寫長篇小說,也翻譯東西,後來胡適還因為他翻譯錯了寫文章罵他,話很刻薄。我相信胡適如今一定很後侮,因為他有時候感情旺盛,專愛罵不屬他那一體系的年輕人,並不公平,譬如說,他捧伍光建的翻譯,捧上了九十九天,可是天曉得伍光建後來造了多少冤孽。商務印書館是賣名字的書店,還一直當食糧送給中學生做英文課外書讀,真是害死了人。

儘管胡適罵王統照,我們這幾個窮中學生愛他,他自己是大學生,沒有架子,人老實,卻又極其誠懇,他寫得最壞的東西也永遠不違背他的良心,他永遠表里如一。他沒有浮光,可是向山東人要浮光,應當埋怨自己不懂土地性。找一個現代人和他相似的,或者文字,或者為人,我想到的也就是葉聖陶,奇怪的是,葉聖陶是江南人,我前面說的那個「土地性」失了依據。在文學里面追尋科學,真是一件困人的事。對了,朱自清也相似,然而朱自清又是山明水秀的江南人。不過,相似不就是相同;請看王統照的文字藏著怎樣一股拙勁兒。他們三位或者是我的老師,或者是我的相知,全是前輩,全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的天下第一大好人。

《文學旬刊》常常刊登我的小把戲,似乎這位山東佬看中了我這個山西醋罈子,叫我心里只有感激。我那時候常常跟著陳大悲演戲,也學著寫劇本,有一回寫了一出兩幕劇,完全不成東西,我斗膽寄給他看。忽然有一天黃昏,會館里來了一位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的先生,開口就問這里有沒有我這麼一個學生。原來就是如雷灌耳的王統照。他坐在我那間大房子,和我談戲,談文學,鼓勵我,說我有一天會有出息,戲不好,可也不要灰心,寄給《東方雜誌》試試看。天黑了,媽端了兩碟子菜出來,叫我陪王先生吃飯。媽新蒸出來的熱饅頭,又香又甜,媽的饅頭是有名的。王統照吃飽了。我真擔心他吃不飽。我多感激這個可親可敬的人物啊。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唉,過去了十年。我們久已失卻音信,忽然又在上海重逢。他還記得那年在會館吃媽做的饅頭……原諒我,眼淚又流下來了。我這個人好似鐵石心腸,一提到死了的媽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我不寫了,那是很可憐的,一個沒有了媽的四十歲的中年人。

王統照在淪陷之前,短時期編過《七月》,我大約也投過稿子,後來上海淪陷了,他隱姓埋名,把家搬到呂班路一個白俄人家,名字改成了王恂如,除去我們幾位知交,簡直沒有人會想到他在上海。我們從來不向外人談起這位隱君子。到了三十三年冬,他覺得上海的生活太高了,敵偽之下更難做人了,他決定把書存到朋友各處,搭船回到了青島做鄉下人。直到勝利之後,接到他的信,才曉得他在青島康強如恆,最是使朋友們所慰的事。

……劍潛蹤北方,並未徑到青市,在他邑戚家隱住兩月方至青,極少外出。時日人炸山築堡,備作市戰,所幸八月中旬,忽焉降服,劍在此亦如拳石落地,不系心頭,歡然旬日,而交通全斷,各地方紛如亂絲,青市真成孤島,除收聽廣播外,函件亦被阻塞……故里搶攘,黎民痛苦,冷眼旁觀,殊無佳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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