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車的名稱不一，北平叫“洋車”，天津叫“膠皮”，上海和南京叫“黃包車”，至於什麽“東洋車”“人力車”等，不過是一般咬文嚼字的人們所用的名字罷了，叫法雖不同，但推進它的原動力，卻都是號為“萬物之靈”的人。

平常的時候，洋車停放在路旁，洋車夫和你（坐洋車的人）似乎沒有多大的區分，但你一經費了極少數的代價，就可跳在他的車上，往後一仰，香煙一吸，眼一瞇縫，車就帶著你走了。你叫他往那里，他就往那里，叫他快，他就不敢慢；叫他慢，他又不敢快；叫他停住，他又就不敢再向前走，在烈日如炙的炎夏，在朔風刺骨的嚴冬，得拉著跑；在疾風雨下，在冰天雪地中，也得拉著跑。有時拉慢了，還要挨打挨罵，如此看來，洋車夫是太苦了，坐在車上，太無人道了，你若憐憫他們，不肯坐他們的車子，卻正是害苦了他們，因為他一家老小，都仗著這車子吃飯呢。總之，這是一種“社會問題”，不是一點“憐憫心”所能辦到的。

一般的文人，常常寫洋車夫的心理，是如何的苦悶，是如何的憂郁，其實，哪會有這種事？他們的生活，固然簡陋非常，但他們的心理，卻是愉快的，若真像文人們所想象的那般苦悶，恐怕他們也要步智識階級的後塵跳海或喝安眠藥水了。當他們休息的時候，常坐在一個小茶館里，拿出自己勞力換得的問心無愧的錢來，買張小報，買點花生米，這樣地喝著茶，看著報，吃著花生，談談笑笑，打打鬧鬧，似此樂趣，又豈是那般文縐縐的人們所能領略的呢？

再常看見他們在一起拉座的時候，總是像開運動大會賽跑似地飛跑，忽而甲越過乙去，乙越過丙去，忽而丙又追過乙和甲去，兩旁的人，也鼓掌喝彩，不時助興，高呼“開過去了”，那跑在前面的人，也就像在運動場的庭廣人眾中獲得優勝紀念銀盾一樣地洋洋得意。但常常有人譏笑他們，理由是“這有什麽意思？多麽勝利，跑得多麽快，反正還是個洋車夫。”其實，“競爭之心，人皆有之”；洋車夫既是人，又豈能例外？假若他們的父母，也給他們遺留些產業，供給他們按步就班地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而外國留學，回國後，弄個什麽××長或××委員，又何嘗不能做這些競爭：你報十萬兵，我報二十萬，你自備汽車，我自備飛機；你給美人魚四千元的路費請她來表演，我給她在廣眾中趕馬車，那豈不奇哉！盛哉！怎麽還用著在大街上賽洋車呢？他們出此，也不過是環境不同罷了。

拉洋車也逃不出“優勝劣敗”的定律，年輕力壯的人，很容易生意興隆，但那老弱殘廢的人就很難攬座了；他們唯一的利器，就是“不顧血本”，“賤賣人力”。

這也難怪，這般老弱殘廢的車夫，是真不能使坐車的人滿意，一步一顛跛，半步一咳嗽，還不時回頭向你搭訕著話，訴說他的苦況，逆風的話，他那鼻涕吐沫，多半要和你實行接吻，並且無廁所則已，有則必定進去，藉以休息，那怕你有多要緊的事，反正他是“沈著應付”“始終如一”，你忙他不忙。這時你總不免著急氣惱，但又有什麽辦法呢？

然而在夏天的時候，不穿褲子的摩登女子，還是坐這種車好，慢固然慢，但總不至於壞事的，若坐那年輕小夥子車，那就難保不出些囉嗦了。

當然，這種車快也是真快，漂亮也是真漂亮，不過他們多半要在人多的地方打你的天秤的。挨摔，受驚，還是小事，兩足朝天，欲起不能，赤裸裸的“曲線美”給人家看個“不亦樂乎”，實在怪不好意思的。這時你就在罵那車夫打那車夫，也是“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月了”。怎麽也是這麽回事了，說不定他還要說：“誰叫你不穿褲子呢？”若再招引了警察來，多半還要把你帶去說你“有傷風化”，你想這多麽不合算呢？

當然，洋車夫的這種舉動是一種流氓性質，不過，實說起來，也情有可原，這就別忘了他們是正在生理上要求特別旺盛的小夥子，天天眼巴巴地看著摩登男女們一對一對又一對地在他們面前過個不停，他瞅著她，她靠著他，自己想叫她們看一眼都不靈，乾著急，沒辦法，到了這種時候，打她們一個“天秤”呢，“素日之恨”是可以解去了，還可藉此“飽飽眼福”，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女士坐車，再要注意的，就是在上車以前，先要看看車墊子上有無紅斑，不然一不小心，他們——洋車夫要賴你說你給弄髒的，不是，當然不是，但是擡起屁股來向人證明又有誰肯？所以只得按價賠償，花錢還得受辱，夠多冤枉？

洋車夫招攬生意，完全看人的服裝，我這個窮光蛋，在前幾年，雖也是不常坐車，畢竟身上還有件他們認為有合於坐洋車資格的衣服，一出門，他們總是向我打招呼“先生！哪里？哪里？”我一來達不到他們的希望，不無抱歉；二來也感覺著麻煩，所以頗以為苦。現在可好了，這痛苦連根都去凈了，甚至有時非坐車不可的時候，連招呼他們，他們也不理，非等到我說第二句，看準要車的話，是真從我口里說出來，這才問我向哪里去，這雖也不免覺得掃興，畢竟是坐車的時候少，不坐車的時候多，所以還不失為樂事，說到這里，這不能不感謝我這件破藍布大褂和這頂髒禮帽的。（1936年5月1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