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紀錄影片《華氏九一一》中，有一個看過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而且很難忘掉的鏡頭：美國聯邦司法部長艾許克拉夫特唱起自己編的歌《讓鷹飛揚》，哇，還真不是普通難聽！

摩爾拍的這部紀錄片，意圖很明顯，是要譴責美國總統布什及其黨羽，如何隱藏了真實動機，欺騙美國人乃至全世界，一意孤行發動對伊拉克的戰爭。那麽，艾許克拉夫特唱歌的鏡頭為什麽被剪進來？不只這樣，片子裏還有美國國防部副部長往梳子上吐口水，然後拿沾了口水的梳子梳頭發的畫面。這又跟"九一一"有關系嗎？

答案是：沒有關系。但可以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因為這樣的鏡頭符合觀眾們原本就有的懷疑——表面上看來冠冕堂皇的政治人物，在人們看不到的地方幹著醜陋的勾當。摩爾就是要用這樣的鏡頭傳達他的訊息——發動戰爭的人，講的是一套，想的卻是另一套，而且他們想的絕對不像講的那麽漂亮，他們真正想的太不堪，所以才要用那麽好聽的臺詞來掩飾。

看紀錄片發展史，我們會看到同樣都叫"紀錄片"的東西，在不同社會呈現不同面貌。極權獨裁國家，紀錄片很興盛，國家願意出大錢拍紀錄片。片子裏記錄的，是雄偉浩大的儀式、光鮮亮麗的成就、令人崇拜的英雄功業。1930年代，德國才女麗芬施塔爾幫希特勒納粹黨拍的片子，是這方面的經典。然而，在民主國家，這種紀錄片卻難有出路，民主社會裏一講到紀錄片，大家想到該被記錄、值得被記錄的，幾乎都是"舞臺下"，甚至是"臺面下"的事務。

換句話說，紀錄片跟劇情片的基本分野，就在於紀錄片不是"演"的。劇情片有情節有劇本，有講究的場景燈光，最後做出"似真"的效果來吸引觀眾。"似真"就不是"真"。紀錄片要帶大家去看平常你看不到的，不是用演的，而是"真實"的畫面。

被記錄的"真實"有兩種。一種是沒辦法演的。例如說草原上獅子獵殺羚羊，例如說北極極光閃耀，例如說海底珊瑚產卵的過程，這些是《國家地理雜誌》或Discovery頻道最愛拍的紀錄片。這種真實因為不容易看到，所以要被拍攝、被記錄。

但還有另一種"真實"，是因為平常被掩蓋，所以需要被記錄。換句話說，一種不願、不準被看到的"真實"。

民主有一個基本的假設——沒有人天生是好人。如果不被監督，不被看管，人的本能是盡量擴大自己的利益，滿足自己的欲望。政治，如孫中山定義的，是"管理眾人之事"，政治必然牽涉眾人公共的資源，還有眾人公共的權力。在沒有天生好人的前提下，政治具備巨大的誘惑，讓從事政治的人，利用眾人公共的權力，將眾人公共的資源挪為私人所有，滿足私人欲望。要防堵這樣的誘惑，民主的首要前提，就是"透明"，從事政治的人，必須、只能在透明、大家都看得到的情況下，運用公共權力與資源。

然而，沒有一種制度真正能做到完全透明。叫B監督A，A透明了，但B呢？再叫C監督B，可是誰監督C呢？不可能無窮地層層架構，更重要的，沒有社會能夠負擔這麽復雜的監督機制，那樣所有資源都耗在監督上，什麽別的事都不必做了！

原則上追求的透明，與現實上無法完全透明，這中間存在的落差就引發出猜測。我們究竟看到了多少？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藏了多少不願意讓我們看到的東西呢？我們沒看到的，有多少只是單純不需要看，不值得看，又有多少是故意不準我們看的呢？

最後面這項猜測，構成了《華氏九一一》這種紀錄片存在的根本理由，也構成了《華氏九一一》影片的基本邏輯。摩爾邀請觀眾聯想——看到這些人私底下的醜樣糗樣，我們還能照單全收相信他們打扮亮麗的臺面演出嗎？他們給我們看的不是"真實"，那麽被蓋住的"真實"在哪裏？

同樣的理由、同樣的邏輯，也制造了我們電視上的各種"名嘴"，尤其是這一段時間"名嘴"們的熱鬧演出。很誠實地對你說，認識愈多"名嘴"，我對他們在電視上說的話，愈不敢隨便相信。他們取得"爆料"內容的方式，離新聞采訪的準則很遠很遠，他們呈現內容的風格，當然也都不是經得起理性冷靜分析的。名嘴們經常講他們其實不明白的事，更常講他們其實沒有把握其為事實的話。

然而，倒也不是名嘴們高興怎麽爆料就可以怎麽爆料。先決條件是政治人物真的有太多意圖破壞透明性的大動作、小動作。先決條件是政治領域裏有太多臺面下的秘密運作。造就"名嘴現象"的，不是名嘴們的伶牙俐齒，而是過去幾年內政治圖內高度不透明，那麽多鬼影幢幢，引來大家好奇懷疑，才會有名嘴對鬼影做的各種描述說明。名嘴們的描述，常常不會就是幕後的事實，而且他們常常自己又多造出許多其他鬼影來，但對照臺面上種種掩飾與謊言，人們寧可相信名嘴。

我想不出什麽辦法限制名嘴在屏幕上大講特講，除了讓我們的政治本身真正透明化，讓大家感覺值得知道的事，都有管道可以明確知道，那樣才不需要透過名嘴的爆料與解讀來消除自己被蒙騙欺瞞的焦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