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名士風流與語言藝術 ——《世說新語選註》前言

明末著名小品文家王思任說:“今古風流,惟有晉代。至讀其正史,板質冗木,如工作瀛洲學士圖,面面肥皙,雖略具老少,而神情意態,十八人不甚分別。前宋劉義慶撰《世說新語》,專羅晉事,而映帶漢、魏間十數人,門戶自開,科條另定……小摘短拈,冷提忙點,每奏一語,幾欲起王、謝、桓、劉諸人之骨,一一呵活眼前,而毫無追憾者”(《世說新語序》)。傅雷先生在一封給兒子傅聰的信中也談到過類似的意見,他說魏晉的文采風流叫人神往不已,而《世說新語》堪稱這一代風神最生動的寫真。

東漢末年,統治者自己種種殘忍卑劣的行徑,踐踏了他們自己所宣揚的那些悅耳動聽的王道,因而,隨著東漢帝國大廈的瓦解,對儒學的信仰也逐漸動搖,集中體現儒學教條的名教日益暴露出虛偽蒼白的面目,不佞之徒借仁義以行不義,竊國大盜借君臣之節以逞不臣之奸。人們突然發現,除了人自身的生生死死以外,過去一直恪守的儒家道德、操守、氣節通通都是騙人的把戲。這樣,再也沒有人膜拜外在於人的氣節、忠義、道德了,只有內在於人的氣質、才情、個性、風度才為大家所仰慕。以記述魏晉文人名士清談軼事為其主要內容的《世說新語》,生動地表現了這些士人對個體存在的肯定、珍惜、依戀和喟嘆,展現了他們玄遠的精神、脫俗的談吐、飄逸的風采和超妙的智慧。

書中所記的士人個個自我感覺良好,他們毫不掩飾地炫耀才華,愛才甚至於遠勝過敬德。曹操欣然領受“亂世英雄”之稱,全不計較“治世奸賊”之誚。桓溫與殷浩青年時齊名,二人彼此又互不買賬,有一次桓問殷說:“卿何如我?”殷斷然回答道:“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每人在才名當仁不讓,為了決出才氣的高低優劣,他們經常通過論辯來進行“智力比賽”:

許詢少時,人以比王茍子,許大不平。時諸人士及於法師並在會稽西寺講,王亦在焉。許意甚忿,便往西寺與王論理,共決優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許復執王理,更相復疏,王復屈……(《世說新語•文學》)

這一代人富於智也深於情。“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駕”(《世說新語•簡傲》),真是“情之所鐘,正在我輩”。連一代梟雄桓溫也生就一副溫柔心腸:“桓公入蜀,至三峽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緣岸哀號,行百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絕。破視其腹中,腸皆寸寸斷。公聞之,怒,命黜其人。”(《世說新語•黜免》)任性不羈的阮籍,“當葬母,蒸一肥豚,飲酒二斗。然後臨決。直言‘窮矣’!都得一號,因吐血,廢頓良久。”(《世說新語•任誕》)人們擺脫了禮法的束縛和矯飾,便自然地坦露出人性中純真深摯的情懷,“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有深情。’”(《世說新語•任誕》)

士人們把僵硬古板的名教扔在腦後,追求人格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追求一種任性稱情的生活:“阮籍嫂嘗還家,籍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也?’”(《世說新語•任誕》)決不為名利而扭曲自我,任性而行是他們所向往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們企慕的人生境界:“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或謂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後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杯酒!’”(《世說新語•任誕》)因為有這種淡於名利的生活態度,他們才能活得那樣灑脫,那樣輕松。

在愛智、重才、深情之外,士人們同樣也非常愛美。荀粲就公開聲稱:“婦人德不稱,當以色為主。”(《世說新語•惑溺》)《世說新語》隨處都可見到對飄逸風度的欣賞,對漂亮外表的贊嘆:

時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容止》)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時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手共縈之。左太沖絕醜,亦復效岳遊遨,於是群嫗齊共亂唾之,委頓而返。(《世說新語•容止》)

士人們向內發現了自我,必然導致他們向外發現自然。品藻人物與留連山水相輔相成,有時二者直接熔為一體,仙境似的山水與神仙般的人物相映生輝:“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孫云:‘其山崔巍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世說新語•言語》)在這之前,幾乎沒有人對自然美有如此細膩深刻的體驗:

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世說新語•言語》)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世說新語•言語》)

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世說新語•言語》)

只有優美高潔的心靈才可應接明麗澄凈的山水,對自然的寫實表現為對精神的寫意,大自然中的林泉高致直接展現為社會中士人的瀟灑出塵。

《世說新語》表現魏晉士人的精神風貌,不是通過理論的概括,也不是通過整體的描述,而是通過具體歷史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來描繪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再通過眾多的形象來凸顯一代名士的風神,作者只是“實錄”主人公的三言兩語,便使所寫的人物神情畢肖:“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世說新語•言語》)簡文帝的矜持虛偽,顧悅的乖巧逢迎,經這一問一答就躍然紙上。作者從不站出來發表議論,常用“皮里春秋”的手法來月旦人物,表面上對各方都無所臧否,骨子里對每人都有所褒貶,如《管寧割席》、《庾公不賣兇馬》、《謝安與諸人泛海》等,作者不不偏不倚的敘述中,不露聲色地表達了抑揚臧否的態度,筆調含蓄雋永。

由於書中所記多為名士清談,所以它的語言受清談影響很深。魏晉清談逐漸由義理的探尋轉向審美的品味。首先,它要求以簡約的語言曲傳玄遠幽深的旨意,這樣才能使名士們“披襟解帶”稱嘆不已;其次,清談使用當時流行的口語和俗語,但談出來的話語又須清雅脫俗,這使得名士們要講究聲調的抑揚和修辭的技巧,義理上的“拔新領異”必須出之以語言的“才藻新奇”;最後,精談是一種或明或暗的才智較量,名士們為了在論辯中駁倒對手,不得不苦心磨練自己的機鋒,以敏捷的才思和機巧的語言取勝,因而,《世說新語》的語言既簡約典雅又機智俏皮。王思任對此有一段生動的品評:“本一俗語,經之即文;本一淺語,經之即蓄;本一嫩語,經之即辣。蓋其牙室利靈,筆顛老秀,得晉人之意於言前,因而得晉人之言於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世說新語序》)

全書所寫的內容為魏晉的名士風流,所用的筆調含蓄雋永,所用的語言簡約清麗,這使《世說新語》具有歷久彌新的藝術魅力,使它成為歷代騷人雅士案頭或床頭的寵物。

我們真要感謝本書的編者劉義慶,要不是他組織文人搜集、整理、加工、創作了魏晉士人的這些片玉碎金、零縑寸楮,我們就可能無緣一睹名士們迷人的風采了。他是劉宋王朝的宗室,時代上緊接東晉,前朝上流社會的精神生活不僅記在紙上,也還流傳於人們的口頭,當時還健在的遺老宿臣也許還曾躬與其事,所以他搜集和加工起來,既方便又可信。他本為宋武帝劉裕二弟長沙景王劉道憐的次子,奉敕過繼給武帝少弟臨川烈武王劉道規為嗣,襲封臨川王,歷任尚書仆射、平西將軍、荊州刺史等職。《南史》稱他“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言辭雖不多,足為宗室之表。”他還招聚當世的才學之士,一時如鮑照、袁淑、陸展、何長瑜等著名作家集其門下,《世說新語》可能成於眾人之手。全書依內容的不同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方正》、《雅量》等三十六類。南朝梁劉孝標為原書隨文施註,“征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魯迅《中國小說史略》)

由於生活中常常囊中羞澀,撈錢成了我們大家夢寐以求的目的,柴米油鹽耗盡人們的大部分精力,如今我們的精神越來越荒蕪、淺薄,只一味地渴望那種俗氣的幸福,只去尋求那種粗野的刺激,多虧了劉義慶留下一本《世說新語》,讓我們能見識見識什麼叫超然脫俗,什麼叫高潔優雅,什麼叫瀟灑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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