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生當中有很多機會與下列5種小動物短兵相接:蚊子。蒼蠅、老鼠、蟑螂、螞蟻。人類每年食糧財物損失於這群小敵人的不知凡幾,為了圍剿它們,花費、浪費的人力腦力也不知凡幾。如果螞蟻是群勇敢善戰、火燒水淹都不怕的步兵工兵,那麼蚊子大概是零式戰斗機,蒼蠅是轟炸機,蟑螂是裝甲車了。至於老鼠這家夥就特別狡猾,應該形容為潛水艇,君不見它洗衣機電冰箱下潛來潛去,不時伸出一對潛望鏡——鼠眼,覬覦你桌上廚上甘美的食品乎?

小時候,臺灣經濟剛剛起步,住的不講究,蚊子蒼蠅螞蟻是比較討厭的敵人。那時候放假在家,喜歡做的功課之一是水淹螞蟻群、打金頭蒼蠅、在蚊帳裡壓蚊子,頂多再加一項,看大人火燒老鼠。稍長,經濟起飛,生活改善,平房矮房落伍了,要住都得住公寓大廈,螞蟻碰到鋼筋水泥,無縫可鉆,蒼蠅蚊子奈紗窗不得,頻呼負負。唯有老鼠蟑螂本領高強,管你道高幾丈,不數日,它也練就一身功夫,攀墻附壁,婉蜒上山來也。祖孫八代都想世世做你親密的小敵人。

老鼠蟑螂中我比較怕老鼠,怕它的黑怕它的尾巴怕它身體的軟。且殺老鼠並不便當,鼠藥不敢用,鼠網子沒用,鼠夾子要常常換著用。到後來煩不勝煩,只好堅壁清野,關房門關孔道,拿著掃帚拖把圍剿它。與它短兵相接,卻常弄得碗盤與鍋蓋齊飛,鼠竄妻叫,偏偏斬獲不易。一場大戰下來,已是濕襟散發,汗流夾背,全不像個為萬物命名的寫詩者。殺蟑螂則不然,殺它容易,且常引為快感:大金剛的腳飛快一踩,但聽得支一聲,像火柴盒崩裂解體,輕脆悅耳,移開腳,但見褐色的裝甲下血肉模糊,宛如死了一車子的敵人;且見它兩根前哨燈——長長的須須,猶兀自一動一動,好像臨死還在探索誰是兇手,豈不快哉!不過對它仍有兩怕,第一怕它“讀”我的書,第二怕它的飛。尤其夜晚睡覺,竟然飛上你的鼻尖,那種感覺就像夢裡被孤魂野鬼逮到一樣,其驚惶可知。

臺灣的動植物得天獨厚,舉世稱羨,蔬菜水果種類繁多,魚鱉蛇蝦新鮮肥美。就說臺灣老鼠吧,也是“健康活潑”,又蹦又跳的,哪像前兩天我們剛用廁所門板輕輕夾死的一只美國老鼠(本來打算用魚鉤“吶”它),又干又癟,像幾十天沒吃過飯。至於蟑螂,那更不能比了。如果拿一只美國小蟑螂跟一只臺灣蟑螂比,那就像用一粒小綠豆跟一顆大橄欖比一樣,簡直小小巫見大大巫。任它再長,頂多大紅豆大罷了。第一次撞見它,還真不相信這等沒頭沒臉的家夥會是蟑螂兄呢。那時我剛到達我讀書的小鎮,同學會安排我暫住校外中國同學處。一位同學問我吃過飯沒?我說飛機上吃過一點。他便要我到廚房再吃一點,領我朝廚房走去。主人說“電鍋有飯,瓦斯爐有豬腳,自個兒來,別客氣。”

我打開廚櫃,伸手準備拿碗筷,但見上面有眾多小生物飛快地爬動,心裡一毛,回頭問主人:“這些會跑的是什麼東西呀?”

“蟑螂,美國蟑螂,沒關系,用水沖沖就好啦。”

即使用水“用力”沖了好久,那頓飯吃起來還是怪怪的。第二天我申請好學校宿舍,搬進去的房間剛好有一美國人搬走,遍尋房間,不見蟑螂一只,暗暗自喜。住過去後約一個月,才看見一兩個比綠豆還小的小黑點在水管上奔跑,那時也不以為意。沒想到再過一月,竟侵上碗盤櫥櫃來了,動作之快,想殺都殺不到。只有當它散步地板時,才比較容易踩到它,但聲音全無,屍骨難尋,唯見地板一點濕濕而已。後來功課忙也無暇整頓,結果子子孫孫越來越多,連飯桌書桌床頭它都想插一腳,常常在我漏夜導算輸送現象的時候列隊橫過眼前,那時心裡想:“去你的,老子就不理你,一放假馬上搬家,後來懶得每頓飯都沖碗,就干脆把碗筷盤子統統往冰箱裡擺,我們都取笑自己住的地方是“蟑螂居”。

7月初,同寢室的倆人搬出去住了,我卻因太太要來此地短住半個多月,而不得不到處張羅掃把拖把,將原寢室大加整頓一番。拖地板、擦桌椅、洗冰箱、噴蟑螂藥,連續有好幾天與蟑螂兄追逐於地板墻壁與天花板之間。據印象所及,大概一天能殺100多只,拿皮鞋穿拖鞋上下左右齊開弓,如果每只都像臺灣蟑螂先生那麼肥壯,不早已屍橫遍野了?太太來了,不明白我的努力,卻心疼地說:

“你怎麼住這種地方?洗臉臺、廚房、餐廳,還有睡覺,全在一起”

“小姐,沒有蟑螂就不錯啦。”我答道。心想:要是她知道這種宿舍兩個合住1月要臺幣1萬,豈不昏倒。

蟑螂並未絕跡,常常在我們吃飯的當頭飛快跑過桌緣,那真讓我恨得咬牙切齒,只好每日繼續狠殺。但到我們要離開小鎮前往加州小住的那天,蟑螂的殘余部隊仍不知有多少。後來我才想通,蟑螂到末了,還這麼猖撅難以滅盡,無非當初懶惰的遺害。如果當時能夠預知,則或許花費十分之一的努力就夠了。蟑螂居其實就是做人居,而懶人居,男人居,中國男人懶的擴大大概都從單身漢開始,從廚房浴室開始。餐盤不洗,飯屑菜粒滿地,蟑螂聞

到中國食物當然趨之若騖,大快朵頤。我曾參觀過一位朋友的住處,坐落波多黎各人區,房租只有學校宿舍的三分之一,進得門去,但聞尿味四溢,廚櫃上也是蟑螂亂爬,地毯潮濕臟兮兮,泛著一股餿昧,住的4個人還安然讀書看電視,我則一呼吸就覺窒息。後來再多去幾次,奇怪,竟也慢慢同化,沒什麼不痛快,這大概就叫“人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吧?但反觀美國學生住宿舍,不煎不炒不炸,又少開夥,房間鮮花盆栽,窗明幾凈,食物簡單,廚房不油膩,蟑螂自然難以為生,卻常有女生上門,值得借鑒。但再想起,也沒什麼好借鏡的,我們懶惰,他們好色。蟑螂兄懶懶散散地活了幾億年,沒多大長進,人類的本性何嘗不是

如此。懶惰、愚蠢、自私、好色好戰,哪一樣有一點進步?

太太回臺後我搬了家。一兩星期下來,偶見一二只小不點的蟑螂,都即時飛殺之。只有一夜,突見一只龐大禍影竄過眼前,我馬上跨前,飛腳踩下,但聽一聲火柴盒破裂的輕脆。定睛看去,我與室友都叫起來:“這不是臺灣來的嗎?”此時但見它兩根長須臨死還左右擺動,似說:“為什麼殺我呢,我們本是同根生呀(一樣懶)!”

室友把它踢向角落,準備讓其他室友回來觀賞。沒隔兩分鐘,回頭再看,嘿,竟不見啦。我們遍尋室內,就是找不到。我說:“哇,好厲害,肝腸俱斷,竟然不死,還跑得不見蹤影!”室友說:“唉,算了,反正是少數民族。”

 

原載《臺港幽默散文精品鑒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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