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附近有個菜場,菜場附近有片空地,我有時會驅車從那裏經過。

“空地”這個字眼,在台北是不存在的——果真,沒多久這片土地就堆滿東西。什麽東西?垃圾。不是廚余垃圾,多半是些床墊、桌子、椅子、電視、電扇,有時則是作廢的玻璃魚箱,(不知道那些魚都死到哪裏去了?)也有時堆著過時的衣服和玩具。

廣場前不知從何時開始,豎起了一面牌子,牌上用大字寫著“有攝影機,請勿在此傾倒垃圾”。看來當然是唬人的,於是唬者自唬,倒者自倒。我如果不太忙,常會下車看看那一堆堆壯觀的“生活渣滓”,懷著十分淒傷的心。幹嗎要停車看那些奇怪的東西,我自己也說不上來,總覺得那裏面有很多悲涼,二十六吋的熒光幕,周圍曾環繞一家人的燕聲笑語吧?而現在,戲仍在,戲台卻拆了。雙人彈簧墊,有多少旖旎的風光,現在只待拖去掩埋。腳踩縫衣機,曾經一家老小的衣服都靠它縫、靠它補,現在卻愁苦淒傷,在微雨中木板給淋得滴下水來……

有一天,天氣好,我忽然看到一堆亮眼的物事。仔細望去,原來是一些刺繡品。是廟會戲台上常見的那種凸繡,雜以金線銀線,艷麗閃爍,令人開不得眼。

奇怪,這一張一張的繡品,當年也是花了大價錢才辦出來的吧?如今說丟就丟,不心疼嗎?

我仔細辨別那些繡品上的字,叫“廣東潮藝國樂社”。把樂團的繡帔紛紛丟掉,不免是件怪事吧?要說這廣場垃圾之怪,用無奇不有來形容也不為過。貴重的如計算機,高雅的如油畫稿,巨大的如櫃子,精小的如玻璃彈珠,每樣東西對我而言都是小小的驚奇,但唯這六七張繡帔,令我發呆發楞,不知如何歸類。

我不懂潮州音樂,也缺乏這方面的信息,一時也無從去打聽本末。想起十五年前去泰國難民營的時候,看潮州難民表演,有個戲碼是“蓮香戲鞋”,可惜因為趕時間,沒看到就走了,不意事後反而牢牢記住,因為是個遺憾。

 潮州人是些特別的人,我對他們無限欽佩。在屏東,他們能把一片地住成了“潮州鎮”,(舍弟就是潮州中學畢業的呢!)他們又蓋了韓文公的廟,雖然韓愈一向也沒把潮州放在眼裏,被貶之後也只在那裏住過一年,心裏還怨得要死,潮州人卻把他奉為神明,敬了一千年。我尤其佩服潮州人做的好菜——即使在香港,滿街都是粵菜天下,潮州菜卻仍然一枝獨秀,與粵菜分庭抗禮。潮州人一定是那種對自己多一分敬意和自信的人。潮州人的音樂,想來也是特別的,至於那些每周聚攏來練習這些音樂的團員,想來也一一老了。老成雕謝之後會不會難以為繼呢?我一面看那些明艷的繡帔,一面揣想猜度。

然後,也許某個重要的團員死了,這個團員單身,臨死堆了一屋子當年演奏潮州音樂用的東西。狠心的房東不想保留什麽,便雇來一台小貨車,把所有的東西丟個精光,房子重刷一遍,粉白雪亮,重新租給了別人(啊!不知新房客午夜夢回之際,是否仍聽到管弦嘔啞的余韻)。

如果不是有人死,如果不是別人伸手來強丟,我不能相信任何一個“舞台人”會橫下心來丟掉這一幅幅華麗亮艷的舞台繡帔。

站在廣場邊,我努力去構思整個故事的情節。卻像在寫一篇寫壞的小說,自己也圓不了場。

繡帔旁邊有一張藍色會員證,我撿了起來,一張一寸大的照片貼在上頭,二三十年前的那種證照。影中人穿著白襯衫,領子扣得死死的,影中人也許三十,也許五十,因為嚴肅,竟至看不出年齡來了。

就是他嗎?死的人就是他嗎?我把會員證撿起來,夾在資料夾裏,有人死了嗎?有故事落幕了嗎?我不知道找誰去問。

廣場漠漠,這是一個善於遺棄的城市。

——原載1996年5月6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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