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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繼續著說:
“這一回我卻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見她走上了石級,在亭前立下的時候,我就將身體立了直來,作了一個無論在哪一刻時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預備姿勢。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轉了身,跑下了石階,我也緊緊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將拐彎的時候,她似乎想確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後面跟她了,所以將頭朝轉來看了一眼。一看見我,她的粉樣的臉上,起初起了一層恐怖,隨後便嫣然地一笑,還是同上回一樣的那一種笑容。我著急了,恐怕她在這一個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樣,使出隱身的仙術來,所以就更快的向前沖上了兩步。她的腳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東,後向南,又朝東,再向北,仍向西,轉彎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終於到了一道黃泥矮墻的門口。她一到門邊,門就開了,進去之後,這門同彈簧似的馬上就拔單地關閉得緊緊。我在門外用力推了幾下,那扇看去似乎是並不厚的門板,連松動都不松動一動。我急極了,沒有法子,就盡在墻外面踱來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大,終於尋出了一處可以著腳的地方。我不問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墻。爬在墻頭上一看,墻里頭原來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樹木種在那里。一陣風來,哼得我滿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氣,到此我的神經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這事情,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但是回想了想,這險也已經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進去吧,進去好看它一個仔細。於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個筋斗,竟從墻外面進到了那座廣漠無邊的有桂花樹種在那里的園里。在這座月光樹影交互的大庭園中,忙無頭緒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樹影下找出了一條石砌的小道來。不辨方向,順路的走了一段,卻又走回到了黃泥墻下的那扇剛才她走進來的門邊了。旋轉了身,再倒走轉來,沿著這條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終於被我走到了一道開在白墻頭里的大門的外面。這一道門,比先前的那一扇來得大些,門的上面,在粉白的墻上卻有墨寫的‘雲龕’兩個大字題在那里,這兩個字,在月光底下看將起來,實在是寫得美麗不過,我仰舉著頭,立在門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現在所到的是什麼地方。呵,原來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這里尼庵里的一個姑子,我心里在想。可是我現在將怎麼辦呢?深更半夜,一個獨身野漢同入了到這尼庵的隱居所里來,算是怎麼一回事?敲門進去麼?則對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就此回去麼?則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將白白地盡棄了。正在這一個進退兩難,躊躇不決的生死關頭,忽然噢噢的一聲從地底里湧出來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負傷的野獸的呢或人類的苦悶的鳴聲,同槍彈似地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動了我的靈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發都竦豎了起來。這一聲山鳴谷應的長嘯聲過後,便什麼響動都沒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聲長嘯而更加上了一層淒冷的潔白,本來是啾瞅唧唧在那里鳴動的秋蟲,似乎也為這嘯聲所嚇退,寂然地不響了。我接連著打了好幾個寒顫,舉起腳
就沿了那條原來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來。重新爬出了泥墻,尋著了來路,轉彎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腳,擡起頭來一看,卻不知如何的,已經走到了你停留在這里的這旅館的門前了。”
說完之後,他似乎是倦極了,將身體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頭上的那一副零亂的樣子,忽然間竟起了一種憐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輕輕地慰撫似地對他說:
“陳君,你把衣服脫下,到床上去躺一忽吧。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邊去探險去。”
他到此實在也似乎是精神氣力都耗盡了,便好好地聽從了我的勸導,走上了床邊,脫下衣服睡了下去。
他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轉,我陪他吃過午飯,就問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險去。他微笑著,搖搖頭,又回復了他的平時的那一種樣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辭,走回了山去。
此後,將近一個月間我和他見面的機會很少,因為一交九月,天氣驟然涼起來了,大家似乎都個願意出門走遠路,所以這中間他也個來,我也沒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氣更是涼得厲害了,我因為帶的衣服不多,迫不得已,只好仍復轉回了上海。不消說那篇本來是打算在杭州寫成的小說,仍舊是一個字也不曾落筆。
在上海住了幾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燒了一次香回來,九月也已經是將盡的時候了。我正在打算這一個冬天將上什麼地方去過時候,在杭州省立中學當圖畫教員的我那位朋友,忽而來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說,畫家陳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點款子攏來,為他在西湖營葬。信中問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並且問我會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為他是被日本帝國主義壓迫致死的犧牲者,喪葬行列弄得盛大一點,到西湖的日本領事館門前去行一行過,也可以算作我們的示威運動。
我橫豎是在上海也閑著無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滬杭車去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陳君的會葬日期。午前十時我和許多在杭州住家的美術家們,將陳君的靈樞送到了松木場附近的葬地之後,便一個人辭別了大家,從棲霞嶺紫雲洞翻過了山走到了葛嶺。在抱樸廬吃了一次午餐,聽了許多故人當未死前數日的奇異的病癥,心里倒也起了一種兔死狐悲的無常之感。下午兩點多鐘,我披著滿身的太陽從抱樸廬走下山來的時候,在山腳左邊的一處小墳亭里,卻突然間發見了一所到現在為止從沒有注意到過的古墓。踏將進去一看,一塊墓志,並且還是我的親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筆。這一篇墓志銘,我現在把它抄在下面:
明楊女士雲友墓志銘
明天啟間,女士楊慧林雲友,以詩書畫三絕,名噪於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謹,交際皆孀母出應,不輕見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壇坫於浙西,刳木為丹,陳眉公題曰“不系園”,一時勝流韻士,高僧名妓,觴詠無虛日,女士時一與焉,尤多風雅韻事。當是時,名流如董思白、高貞甫、胡仲修、黃汝亨、徐震岳諸賢,時一詣杭,詣杭必以雲友執牛耳。雲友至,檢裙抑袂,不輕與人言笑,而入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當酒後茶余,興趣灑然,遽拈毫伸絹素,作平遠山水,寥寥數筆,雅近雲林,書法二王,擬思翁,能亂其真,拾者尊如拱壁,或鼓琴,聲韻高絕,常不終曲而罷,窺其旨,亦若幽憂叢慮,似有茫茫身世,俯仰於無窮者,殆古之傷心人也。逝後汪然明輩為營葬於葛嶺下智果寺之旁,復亭其上,榜曰“雲龕”。明亡,久付荒煙蔓草中。清道光朝,陳文述雲伯修其墓,著其事於西泠閨詠。至笠翁傳奇,誣不足信。光緒中葉,錢塘陸韜君略慕其才,圍石豎碑。又余十撚,為中華民國七年,夏四月,陸子與吳興顧子同恩聯承來遊湖上,重展其墓。顧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雲龕之亭,因共丐其友夔門張朝墉北墻,銘諸不朽。銘日:
蘭鹿之生,不擇其地,氣類相激,形神斯契。雲友盈盈,混彼香塵,曇華一現,玉折芝焚。四百余年,建亭如舊,百本梅花,縈拂左右。近依葛嶺,遠對孤山,湖橋春社,敬迓驂鸞,蜀東張朝塘撰並書。
一九三○年十月一日
(原載一九三○年十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七號,據《達夫短篇小說集》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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