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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仲則的性格,本來是非常激烈的,對於戴東原的這辱罵自然是忍受不過去的,昨晚上和稚存兩人默默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為沒有路費,不能回去。當半夜過了,學使衙門里的人都睡著之後,仲則和稚存還是默默的背著了手在房里走來走去的走。稚存看看燈下的仲則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視著地板的那雙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顫著的憤激的身體,卻終說不出話來,所以稚存舉起頭來對仲則偷看了好幾眼,依舊把頭低下去了。到了天將亮的時候,他們兩人的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對仲則說:
“仲則,我們的真價,百年後總有知者,還是保重身體要緊。戴東原不是史官,他能改變百年後的歷史麽?一時的勝利者未必是萬世的勝利者,我們還該自重些。”
仲則聽了這話,就舉起他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對稚存看了一眼。呆了一忽,他才對稚存說:
“稚存,我頭痛得很。”
這樣的講了一句,仍覆默默的俯了首,走來走去走了一會,他又對稚存說: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體已經疲倦極了,回來又被那偽儒這樣的辱罵一場,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為我覆仇的呀!”
“你又要說這些話了,我們以後述是務其大者遠者,不要在那些小節上消磨我們的志氣吧!我現在覺得戴東原那樣的人,並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時候已經不早了。”
稚存去後,仲則一個人還在房里俯了首走來走去的走了好久,後來他覺得實在是頭痛不過了,才上床去睡。他從睡夢中哭醒來了好幾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進他房去看他的時候,他身上發熱,兩頰緋紅,盡在那里講譫語。稚存到他床邊伸手到他頭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來問稚存說:“京師諸名太史說我的詩怎麽樣?”
稚存含了眼淚勉強笑著說:“他們都在稱讚你,說你的才在漁洋之上。”
“在漁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這病狀,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淚來。本想去通知學史朱笥河,但因為怕與戴東原遇見,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濕毛巾把他頭腦涼了一涼,他才睡了一忽。不上三十分鐘,他又坐起來問稚存說:
“竹君,……竹君怎麽不來?竹君怎麽這幾天沒有到我房里來過?難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話了麽?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誰願意住在這里!”
稚存聽了這話,也覺得這幾天竹君對他們確有些疏遠的樣子,他心里雖則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憤,但對仲則卻只能裝著笑容說:
“竹君剛才來過,他見你睡著在這里,教我不要驚醒你來,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來過了麽?你怎麽不講?你怎麽不叫他把那大盜趕出去?”
稚存騙仲則睡著之後,自己也哭了一個爽快。夜陰侵入到仲則的房里來的時候,稚存也在仲則的床沿上睡著了。
六
歲月遷移了。干隆三十六年的新春帶了許多風霜雨雪到太平府城里來,一直到了正月盡頭,天氣方才晴朗。臥在學使衙門東北邊壽春園西室的病夫黃仲則,也同陰暗的天氣一樣,到了正月盡頭卻一天一天的強健了起來。本來是清瘦的他,遭了這一場傷寒重癥,更清瘦得可憐。但稚存與他的友情,經了這一番患難,倒變得是一天濃厚似一天了。他們二人各對各的天分,也更互相尊敬了起來,每天晚上,各講自家的抱負,總要講到三更過後才肯入睡,兩個靈魂,在這前後,差不多要化作成一個的樣子。
二月以後,天氣忽然變暖了。仲則的病體也眼見得強壯了起來。到二月半,仲則已能起來往浮邱山下的廣福寺去燒香去了。
他的孤傲多疑的性質經了這一番大病,並沒有什麽改變。他總覺得自從去年戴東原來了一次之後,朱竹君對他的態度,不如從前的誠懇了。有一天日長的午後,他一個人在房里翻開舊作的詩稿來看,卻又看見去年初見朱竹君學使時候一首《上朱笥河先生》的柏梁古體詩。他想想當時一見如舊的知遇,與現在的無聊的狀態一比,覺得人生事事,都無長局。拿起筆來他就又添寫了四首律詩到詩稿上去。
抑情無計總飛揚,忽忽行迷坐若忘。
遁擬鑿坯因骨傲,吟還帶索為愁長。
聽猿詎止三聲淚?繞指真成百煉鋼。
自傲一嘔休示客,恐將冰炭置人腸。
歲歲吹蕭江上城,西園桃梗托浮生。
馬因識路真疲路,蟬到吞聲尚有聲。
長鋏依人遊未已,短衣射虎氣難平。
劇憐對酒聽歌夜,絕似中年以後情。
鳶肩火色負輪囷,臣壯何曾不若人?
文倘有光真怪石,足如可析是勞薪。
但工飲啖猶能活,尚有琴書且未貧。
芳草滿江容我采,此生端合附靈均。
似綺年華指一彈,世途惟覺醉鄉寬。
三生難化心成石,九死空嘗膽作丸。
出郭病軀愁直視,登高短發愧旁觀。
升沈不用君平卜,已辦秋江一釣竿。
七
天上沒有半點浮雲,濃藍的天色受了陽光的蒸染,蒙上了一層淡紫的晴霞,千里的長江,映著幾點青螺,同逐夢似的流奔東去。長江腰際,青螺中一個最大的采石山前,太白樓開了八面高窗,倒影在江心牛渚中間;山水、樓閣,和樓閣中的人物,都是似醉似癡的在那里點綴陽春的煙景,這是三月上巳的午後,正是安徽提督學政朱笥河公在太白樓大會賓客的一天。翠螺山的峰前峰後,都來往著與會的高賓,或站在三台閣上,在數水平線上的來帆,或散在牛渚磯頭,在尋前朝歷史上的遺跡。從太平府到采石山,有二十里的官路。澄江門外的沙郊,平時不見有人行的野道上,今天熱鬧得差不多路空不過五步的樣子。八府的書生,正來當塗應試,聽得學使朱公的雅興,都想來看看朱公藥籠里的人才。所以江山好處,蛾眉燃犀諸亭都為遊人占領去了。
黃仲則當這青黃互競的時候,也不改他常時的態度。本來是纖長清瘦的他,又加以久病之余,穿了一件白夾春衫,立在人叢中間,好象是怕被風吹去的樣子。清臒的頰上,兩點紅暈,大約是薄醉的風情。立在他右邊的一個肥矮的少年,同他在那里看對岸的青山的,是他的同鄉同學的洪稚存。他們兩人在采石山上下走了一轉回到太白樓的時候,柔和肥胖的朱笥河笑問他們說:
“你們的詩做好了沒有?”
洪稚存含著微笑搖頭說:“我是閉門覓句的陳無已。”
萬事不肯讓人的黃仲則,就搶著笑說:“我卻做好了。”
朱茍河看了他這一種少年好勝的形狀,就笑著說:“你若是做了這樣快,我就替你磨墨,你寫出來吧。”
黃仲則本來是和朱笥河說說笑話的,但等得朱笥河把墨磨好,橫軸攤開來的時候,他也不得不寫了。他拿起筆來,往墨池里掃了幾掃,就模模糊糊的寫了下去:
紅霞一片海上來,照我樓上華筵開,
傾觴綠酒忽覆盡,樓中謫仙安在哉!
謫仙之樓樓百尺,笥河夫子文章伯,
風流仿佛樓中人,千一百年來此客。
是日江上彤雲開,天門淡掃雙蛾眉,
江從慈母磯邊轉,潮到燃犀亭下回,
青山對面客起舞,彼此青蓮一掊土。
若論七尺歸蓬蒿,此樓作客山是主。
若論醉月來江濱,此樓作主山作賓。
長星動搖若無色,未必常作人間魂,
身後蒼涼盡如此,俯仰悲歌亦徒爾!
杯底空余今古愁,眼前忽盡東南美,
高會題詩最上頭,姓名未死重山邱,
請將詩卷擲江水,定不與江東向流。
不多幾日,這一首太白樓會宴的名詩,就喧傳在長江兩岸的士女的口上了。
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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