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台灣的媒體十分熱鬧,剛忙完核四問題,又接上了小林與慰安婦及許文龍的高論。在評論許文龍這一類「日本系台灣人」時,呂秀蓮又連帶評論青少年一代的「哈日族」。凡此現象,看上去無直接關聯,其實反映了今日台灣文化的一個值得思考的現象。

在台灣歷史上,開拓時期來台的閩粵族群,要在海外開辟天地,必須有堅強意志,也有獨往獨來的豪氣。台灣民間至今還有勇往直前、寧折不屈的開拓精神,也有相濡以沫的互助合作,這兩點,不但是開拓者的心態,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仁與義的體現。日本占領台灣五十年來,力圖同化台灣人民,但是台胞仍以傳統的民間信仰及各種社會團體及宗族組織,保存了這些精神。

日治時期的第一代台灣人民,盡力保存中國文化,以書房詩社種種形式,維持自己的文化。同時,台胞武裝抗日活動,也此起彼落,前仆後繼,未嘗間斷。到後藤新平時,日本一改鎮壓的政策,以文人治台,既有建設公共設施以發展產業,又在衛生與法治兩項,多有建樹,使人民生活大為改善。這些成績是後藤新平領導下的殖民政府開始的現代化,其功不可沒。然而,毋論如何建設,台胞居於屈服的下位,則仍是事實。日台之間戴國輝教授所稱「日本系台灣人」分享日本殖民主人的余潤,也自居主人,念念不忘日本 時代的成就,也有其可以理解之處。

日本殖民政府培植了一批地方新貴,以代替已遭排除的舊日菁英。這些日治時代的小區領導份子,接受日本教育,生活方式及思想形態,都已同化於日本文化。所謂「皇民」人數最多時,也不過全島台胞的百分之七,卻是日本治台的重要幫手,其中街莊及警察工作更是高居一般百姓之上。百姓固然不能與日本人平等,這些皇民也始終不能與真正的日本人平起平坐。他們接受了日本文化,自覺高人一等,究其真正的文化水平,據我熟識的一位日本教授見告,他們從未為日本社會的主流接納,更遑提進入日本文化的堂奧。當日皇民身處文化與社會的邊陲,既對一般台胞自大,又對日本人自卑,這種雙重人格,當是今日「日本系台灣人」難以擺脫的魔咒,也造成了他們覆雜的心態。

至於小林這種日本極端右派的人物,始終不願接受戰敗的事實,於是美化日本的侵略行為,推卸日本戰時的殘暴罪行。在日本的經濟日益惡化時,小林一類人物的聲音日漸露頭。最近有一個日本的基金會,在美國學術界上大量散發贈送一本否認南京大屠殺的英文書籍。據此間一位德裔社會學教授見告,去年年底,他在日本作調查工作,發現日本老一輩的企業界領袖,大多以為日本在亞洲太平洋地區的侵略,不是侵略而是進行解放亞洲人民的大業。這位德裔教授,將戰後日本人與德國人對於二次大戰的態度相比,以為日本人的悍然不認罪,於人道立場言簡直不可思議!

日本文化,有其可以稱道之處,但也終究不能進入德國哲學家雅斯培所界定的樞軸文化之列,不僅因為日本文化缺少自創的創新,又更缺少反省。日本文化本身有所缺失,於是只知向前走,不知自我檢討。正因為缺少自省,遂缺少彈性的調節及執兩用中的中和。日本軍隊作戰勇往直前,日本人做生意也如此。日本人遭遇失敗,痛欲悲歌,而日本人自殺率之高,也是別處不可相比。從這些線索觀察,「日本系台灣人」的皇民們,其立論思想之特色,也就不言可喻。中國傳統重恕道,茍得其情,則哀矜而無喜,更何須申申詛罵?

老一代的日本人,終將會從世上淡出,老一代的皇民也一樣會隨風而去。今日日本的年輕一代在觀念上與生活方式,都已與其傳統漸行漸遠。全球性的人類文化,正在逐漸形成中,這一新文化的內容,將由各處人類社會的這一代與下一代共同締造形塑,此中會有不少彼此模仿與學習,也必有不少創新與改造,更須時時有反省與調適。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人類互相殘殺,戰後又有共產國家的高度集權,弁髦人性與人權,凡此都是我們締造未來世界文化的反面教材,我們務必知所警惕,不再重蹈覆轍。宗教學家提力克提出「終極關懷」觀念,以為這是人類共有的需求。我們也可說,人之所以是人,即因有此終極關懷,並且以此為起點,推己而及人。「生命」是終極關懷的主要項目。生老病死,均是我人心念之所系。對自己的生死,如此關念,對別人的生死,也當如此關念,別人的痛苦,也當感同身受。如果有人身居廟堂為大眾矚望,居然屢次聲稱,戰爭中成千成萬人的生死與尊嚴不值一顧,則這種人即缺乏其應有的關懷。

創「東方特性」(Orientalism) 一辭的薩依(Edward W. Said) 教授新作問世。這本《流放的反省》(Reflection on Exile) 是他二十多年來散文的選集。他是巴勒斯坦人,長期居住美國,於伊斯蘭文化及美國文化主流的猶太-基督教文化,均有深厚體驗。他特別提出自己的經驗,「離鄉」身居客地正可使人從己從人,裏外觀照,多一些反省,多一些體認。在我們這一時代,每一個文化都在急劇的轉變,因此,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是離開文化的原鄉,身在陌生的異地。既然我們都流放在文化的異鄉,我們有反省的機會,也有反省的必要。由此反省,我們或能將一己個別的異鄉,融合成一個全人類社會的共有家園。

薩依所說在文化異鄉客居的人物,其實即是人類學上的文化邊緣人,兼跨兩個文化,也是兩個文化間的橋梁。唐代中國西行求法的僧侶,日本訪華的「學問僧」,明治時代日本的留學生及近代中國的留學生,都屬於這類人物。廣義言之,來台開拓的閩粵系先民,也是進入異鄉的文化邊緣人。這些不同性質的文化邊緣人,承受一個文化的遺產,面對「異鄉」,在反省與調適中,創建一個兼容原鄉與客地的新文化。另一方面,日治時代台胞中的皇民,英治時代香港的華人「高官」,戰前上海租界的高等華人......,則都是為了攀附主人而鄙視原鄉的文化。他們不是文化之間的橋梁,而是過河拆橋的人。這些移徙的人只會模仿,不知反省,在時空改變時,他們的失落感使他們為自己由主子們承受下來的文化,盡力辯護,其聲嘶力竭處,可以勝過早已走入另一階段的主子們 。

台灣絕大多數的人民是屬於第一類,將在下一個世代堂堂正正,坦然參與締造世界共同文化的事業;至於第二類人物,則已走到末路。日本的主流文化已在改變,而這些人還會繼續守護當年主子們留給他們的一些殘余,不知反省,更無檢討的能力。對於第二類人,我們沒有憤怒,只有憐憫。

2004/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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