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黑塞《哈里·哈勒爾自傳》(序 下)

這位陌生人不僅睡覺和工作毫無規律,就連吃飯喝酒也是隨心所欲,很不正常。有時,他會幾天足不出戶,除了早_L喝點咖啡外什麽也不吃Z我姑母發現,他偶然吃根香蕉就算一頓飯了。可是過了幾天,他又到高級飯館或郊區小酒館大吃大喝。他的健康狀況看來不佳,除了腿腳不便,L下樓梯十分吃力外,好像還有別的病狀,有一次他順便提到,多年來他吃不好睡不好。我想這主要是酗酒引起的。後來,我有時陪他去飯館,親眼看見他毫無節制地咕咚咕咚往肚子裏灌酒。但是,不管是我還是別人,都沒有看見他真正醉過。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和他接觸的情況。原先我們的關系像公寓裏相鄰而居的房客那樣很淡漠。一天晚上,我從店裏回家,看見哈勒爾先生坐在二樓通三樓的樓梯轉彎處,覺得很驚訝。他坐在最上一級梯階_L,見我上樓,往旁邊挪了挪身子,好讓我過去。我問他是否不舒服,並且願意陪他上去。

哈勒爾看著我,我發現,我把他從某種夢幻中喚醒了。他慢慢地微笑起來,他那漂亮而又淒苦的微笑常常使我心裏非常難受;接著他請我在他身旁坐下。我道了謝,並對他說,我沒有坐在人家房門前樓梯上的習慣。

他笑得更厲害了,說:“啊,對,對,您說得對。不過請您等一會兒,我要讓您看看我為什麽在這裏稍事停留。”

他指了指二樓某寡婦住房前的過道。樓梯、窗戶和玻璃門之間的空間鑲著木頭地板,靠墻放著一個高高的紅木櫃子,上面鍍著錫,櫃子前兩只矮小的座兒*放著兩個大花盆,一盆種著杜鵑,一盆種著南洋杉。兩盆盆景非常漂亮,總是弄得幹幹凈凈、無可指摘的,這一點我以前就高興地註意到了。

“您看,”哈勒爾接著說,“這小小的空間擺著南洋杉,清香撲鼻,走到這裏,我常常得停一會兒舍不得離開。您姑母家裏也有一種香味,也非常幹凈整齊,可還是比不這裏,這裏是那樣的一塵不染,擦洗得那麽幹凈,看去好像在閃閃發光,使人舍不得用手去摸一下。我總要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上一口這裏的香味。您也聞了嗎?地板峪的香味,松節油的余味,紅木的香味和沖洗過的樹葉味混雜在一起,散發出一種香味,這香味就是小康人家的幹凈、周到、精確、小事上的責任感和忠誠。我不知道那裏住的是誰,但在那玻璃門後面肯定是一個小康人家的天堂,幹凈清潔,井井有條,謹小慎微,熱心於習以為常的事情和應盡的義務。”

看我沒有插話,他又接著說:“您別以為我在諷刺人!親愛的先生,我壓根兒不想嘲笑小康人家規規矩矩、井井有條的習慣。誠然,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在這種擺著南洋杉的住宅裏我也許一天也受不了。我雖然是個有些粗魯的荒原老狼,但我終究也有母親,我的母親也是個普通婦女,她也種花掃地,盡力把房間、樓梯、家具、窗簾搞得幹凈整齊,把我們的家,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有條不紊。這松節油的氣味和南洋杉使我想起我的母親,我這裏那裏的坐一會兒,看著這安靜、整齊的小花園,看到至今還有這類東西,心裏感到很快活。”

他想站起來,但是顯得非常吃力,我去攙扶他,他沒有拒絕。我仍然沒有說話,但是像以前姑母經歷過的那樣,我不能抵禦這位奇特的人有時具有的某種魔力。我們慢慢地並排走上樓梯,到了他的房門前。他拿出鑰匙,很友好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您從店裏回來?是啊,做生意的事我一竅不通,您知道,我這個人不通世事,與世人沒有多少往來。但我相信,您也喜歡讀書什麽的,您姑母曾對我說,您是高中畢業生,希臘文很好。今天早上我讀到諾瓦利斯的一句話,我給您看看好嗎?這一定會使您高興的。”

他把我拉進他的房間,裏面有一股嗆人的煙草味。他從一堆書裏抽出一本,翻找著。

他找到了一句,對我說:“好,這句也很好,您聽聽:‘人們應該為痛苦感到驕傲——任何痛苦都是我們達官貴人的回憶。’說得多妙!比尼采早八十年!但是這句話還不是我要說的那句格言,您等一會兒,一在這裏,您聽著:十部分人在學會遊泳之前都不想遊泳。’這話聽起來是否有點滑稽?當然他們不想遊泳。他們是在陸地生活,不是水生動物。他們當然也不願思考,.上帝造人是叫他生活,不是叫他思考!因為,誰思考,誰把思考當作首要的大事,他固然能在思考方面有所建樹,然而他卻顛倒了陸地與水域的關系,所以他總有一天會被淹死。”

他的話把我吸引住了,使我很感興趣,我在他那裏呆了一會兒。從此,我們在樓梯或街上相遇時,也常常攀談幾句。起初,我總像那次在南洋杉前那樣,有點覺得他在諷刺我。其實不然。他像尊重那棵南洋杉樣地尊重我,他意識到自己非常孤獨,深信自己是在水中遊泳掙紮,深信自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因此,有時看見世人的某個很平常的行為,比如我總是準時去辦公室,或者仆人、電車司機說了一句什麽話,他都會真的興奮一陣,絲毫不帶一點嘲弄人的意思。起先我覺得這種君子加浪子的情調,這種玩世不恭的性情未免太可笑太過分了。但後來,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他從他那真空的空間,從他那荒原狼似的離群索居的角度出發確實讚賞並熱愛我們這個小市民世界,他把這個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某種穩定的生活,看作是他無法達到的理想,看作故鄉與和平,凡此種種,對他說來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們的女仆是一個誠實的婦女,他每次見到她總是真誠地脫帽致敬;每當我姑母和他稍許談幾句話,或者告訴他衣服該補了,大衣扣子掉了時,他都異常認真地傾聽著,似乎在作巨大而無望的努力,想通過一條縫隙鉆入一個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裏定居下來,哪怕只住一個小時也行。

還是在南洋杉前第一次談話時,他就R稱荒原狼,這使我感到有些驚訝,心裏有些不自在。這是些什麽話啊?!但後來聽慣了,不僅覺得這個詞還可以,連我自己在腦子裏也漸漸稱他為荒原狼了,而且除了荒原狼,從來沒有稱過他什麽別的名字,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名字更適合這個人的性格特點了。一只迷了路來到我們城裏,來到家畜群中的荒原狼——用這樣的形象來概括他的特性是再恰當不過了,他膽怯孤獨,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鄉,無家可歸,這一切他全都暴露無遺。

有一次我有機會觀察了他整整一個晚上。那是在一個交響音樂會上,我沒有想到他正坐在我附近,我能看見他,而他看不到我。先演奏的是亨德爾的曲子,音樂非常高雅優美,但荒原狼卻沈浸在自己的思想裏,既沒有聽音樂,也沒有去註意周圍的人。他冷冰冰地坐在那裏,孤獨而又拘謹,冷靜而充滿憂慮的臉垂在胸前。接著奏起另一首樂曲,是弗裏得文·巴赫的一首短小的交響樂。這時我非常驚愕地看到。剛演奏了幾個節拍,他臉上就露出一絲笑意,完全被音樂所陶醉,他的樣子非常安詳幸福,好像沈浸在美好的夢幻之中,這樣持續了約莫十分鐘,使我只顧看他,忘了好好聽音樂。那首曲子演奏完畢,他才蘇醒過來,坐直身子,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似乎想離席而去;但是他仍坐著未動,直至結束。最後一曲是雷格爾的變奏曲,這種音樂不少人覺得有些冗長沈悶。荒原狼開始時還很註意很高興地聽著,後來他也不聽了,把手插在褲袋裏,沈思起來,可這次沒有剛才那種幸福、夢幻般的表情,反而顯得很悲傷,甚至還生起氣來。他臉色發灰,心不在焉,沒有一點熱情,看_L去顯得蒼老多病,內心充滿了不滿。

音樂會散場了,我在街上又看見了他,我跟在他後面走著;他悶悶不樂,疲憊不堪,把身子倦縮在大衣裏,向我們住的地方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飯館前,他停住腳步,遲疑地看了一下表走了進去。我一時沖動,跟了進去。他坐在一張比較雅致的桌子旁,老板娘和女堂館歡迎他這個老顧客,我打了招呼,坐到他身旁。我們在那裏坐了一個鐘頭。我喝了兩杯礦泉水,他先要了半升紅葡萄酒,後來又要了四分之一升。我說,我也聽了音樂會,他卻不接這個茬。他看了著礦泉水瓶_肝的商標,問我想不想喝酒,他請客。我告訴他,我從來不喝酒,他聽了這話,臉上顯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說:“呵,對,您做得對。我也很簡樸地生活了許多年,節衣縮食了很長時間,可現在寶瓶星座高照,我酒不離口了,寶瓶星座是陰暗的標記。”

我接過他的話茬,開玩笑似地談起這個比喻,暗示說,他也相信星相學,我覺得真是難以置信。他聽了我的話,又用那常常刺痛我的心的過分客氣的語調說:“完全正確,可惜,連這門科學我也不能相信。”

我起身告辭,他卻到了深夜才回家。他的腳步跟往常一樣,而且也沒有立即上床睡覺(我住在他隔壁,聽得清清楚楚),他在客廳裏點了燈,大約又呆了一個鐘頭。

還有一個晚上我也沒有忘記。那天姑母出去了,我一個人待在家裏,大門上的鈴響了,我開了門,門外站著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子,她要找哈勒爾先生。我一看,原來是他房間裏照片_L的那一位。我向她指指他的門就回房了,她在裏面呆了一會兒,接著我就聽見他們一起走下樓梯,兩人談笑風生,十分高興地走了出去。這位隱居的單身漢居然有一位情人,而且這麽年輕,這麽漂亮,這麽時髦,我感到非常驚訝。我對他,對他的生活本來有種種推測,現在我又覺得這些推測沒有多少把握了。但是,不到一個小時,他又一個人回來了。他愁容滿面,拖著沈重的腳步走上樓梯,如同籠子裏的狼來回走動那樣,在客廳裏輕輕地來回踱步,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房間裏的燈徹夜未熄。

關於他們的關系,我一無所知,我只想補充一點:後來我在街上又看到過一次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他們手挽手走著,他顯得很幸福,我又一次覺得十分驚訝,他那張孤苦的臉有時也會多麽的可愛、天真啊!我了解那個女人了,我也了解我姑母為什麽對他那樣同情關心了。但是那天晚上,他回家時心情也是那樣悲傷痛苦。我和他在門口相遇,見他腋下夾著一瓶意人利葡萄酒。結果他在樓L荒涼的屋子裏喝了半宿,這種情況以往已經有過幾次。我真為他難過,他過的是什麽生活喲,毫無慰藉,毫無希望,毫無抵禦能力!

好,閑話少說。上述介紹足以說明,荒原狼過的是自殺生活,這無須花費更多筆墨了。但是我並不相信,他離開我們時真的自殺了。當時有一天,他結帳以後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了我們的城市。從此,他就沓無消息,他走後收到的幾封信一直由我們保管著。除了一份文稿,他什麽也沒有留下。這份稿不是他在我們這裏住時寫成的,他留下幾句話,說文稿給我,由我全權處理。

哈勒爾文稿中講述的種種經歷是否確有其事,我無法調查。我並不懷疑,這些事大部分是虛構的,這裏的所謂虛構並不是隨意杜撰的意思,而是一種探索,一種企圖借助看得見摸得著的事件作為外衣來描述心底深處經歷過的內心活動。哈勒爾作品中這些半夢幻式的內心活動估計發生在他住在我們這裏的最後一段時間裏。我相信,他描寫的內心活動也是以他確實經歷過的一段生活為基礎的。在那段時間裏,我們這位房客外貌舉動都與以往不同,常常外出,有時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很長時間連那些書也沒有摸過。那時我遇見他的次數不多,有幾次他顯得非常活潑,好像變年輕了,有幾次可以說非常高興。可是打那不久,他的情緒又一落千丈,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不思飲食;這當兒,他的情人又來看過他,他們倆發瘋似地大吵了一頓,鬧得四鄰也很不安。第二天,哈勒爾為此還向我姑母表示了歉意。

我堅信,他沒有自殺。他還活著,住在什麽地方,在哪幢樓裏,拖著疲憊的腳步上下樓梯;在什麽地方,兩眼無神地凝視著擦得體亮的地板和被人精心料理的南洋杉;白天他坐在圖書館裏,晚L他在酒館消磨時光,或者躺在租來的沙發L,在窗戶後面傾聽著世界和他人怎樣生活;他知道自己孓然一身,不屬於這個世界,但是他不會自殺,因為他殘留的一點信仰告訴他,他必須把這種苦難,心中邪惡的苦難,忍受到生命終結,他只能受苦而死。我常常想念他,他沒有使我的生活變得更輕松一些,他沒有那種才能促進我發揮我性格中堅強快樂的一面,恰恰相反!但我不是他,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過的是平平常常、規規矩矩,然而又是有保障的、充滿義務的生活。所以,我們——我和姑母——可以懷著一種平靜友好的心情懷念他,我姑母知道他的事情比我多,但是她把它深深地埋在地善良的心裏,沒有向我透露。

關於哈勒爾的自傳,我在這裏要說幾句。他描寫的東西是些非常奇異的幻想,有的是病態的,有的是優美的和具有豐富的思想內容。如果這些文稿偶然落入我的手中,我也不認識作者。那麽我肯定會怒氣沖沖地把它扔掉。但是我認識哈勒爾,因此他寫的東西我能看懂一些,可以說能表示讚同。如果我把他的自述只看作是某個可憐的孤立的精神病患者的病態幻覺,要麽我就要考慮是否有必要公之於眾。然而,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這是一個時代的記錄,我今天才明白,哈勒爾心靈上的疾病並不是個別人的怪病,而是時代本身的弊病,是哈勒爾孤整整一代人的精神病,染上這種毛病的遠非只是那些軟弱的、微不足道的人,而是那些堅強的、最聰明最有天賦的人,他們反而首當其沖。

不管哈勒爾的自傳以多少實際經歷為依據,它總是一種嘗試,一種企圖不用回避和美化的方法去克服時代病疾,而是把這種疾病作為描寫對象的嘗試。記載自傳真可說是一次地獄之行,作者時而懼怕、時而勇敢地穿越混亂陰暗的心靈世界,他立志要力排混亂,橫越地獄,奉陪邪惡到底。

哈勒爾的一段話給我啟發,使我懂得了這一點。有一次我們談了所謂中世紀的種種殘暴現象之後,他對我說:“這些殘暴行為實際L並不殘酷。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中世紀的人會非常厭惡,會感到比殘酷、可怕、野蠻還更難忍受!每個時代,每種文化,每個習俗,每項傳統都有自己的風格,都各有溫柔與嚴峻,甜美與殘暴兩個方面,各自都認為某些苦難是理所當然的事,各自都容忍某些惡習。只有在兩個時代交替,兩種文化、兩種宗教交錯的時期,生活才真正成了苦難,成了地獄。如果一個古希臘羅馬人不得不在中世紀生活,那他就會痛苦地憋死;同樣,一個野蠻人生活在文明時代,也肯定會窒息而死。歷史上有這樣的時期,整整一代人陷入截然不同的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之中,對他們來說,任何天然之理,任何道德,任何安全清白感都喪失殆盡。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尼采這樣的天才早在三十年前就不得不忍受今天的痛苦——一他當時孤零零一個人忍受著苦痛而不被人理解,今天已有成千上萬人在忍受這種苦痛。”

我在閱讀哈勒爾的自傳時,時常想起這一段話。哈勒爾就是那種正處於兩種時代交替時期的人,他們失去了安全感,不再感到清白無辜,他們的命運就是懷疑人生,把人生是否還有意義這個問題作為個人的痛苦和劫數加以體驗。

在我看來,這就是他的自傳可能具有的對我們大家的啟發。所以我決定將它公之於世。順便提一句,我對這份自述既不袒護也不指摘,任憑讀者根據自己的良心褒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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