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在沒人陪伴的時候。護士很快就發現了,用床單蒙住他的臉,然後打電話給親屬。此時安妮正在家裏耙著硬邦邦草坪上的落葉,想著自己應該陪在父親身邊。這個在人與人之間建起隱私和孤立空間的世界,突然鼓起勇氣,降下紛飛的信件和拜訪,致意和懷舊。在她面前,她父親漫長而充滿成就的一生被用言語重建起來。葬禮辦得很成功,那是一場幸存者的聚會,一場向一位像樣而有用的人的致敬典禮——他剛過世不久,身體卻依然生氣勃勃。她的妹妹們從飛機上下來,哭得比她還厲害。一張張在安妮童年記憶中漂浮的中年面孔——她父親的老朋友們,統統付諸實相。安妮接受著親吻,擁抱,撫摸和褒揚,然而她才是父親死刑的執行者。她看到,這並不自相矛盾。他們對她滿懷感激。世界需要死亡,就像需要生命一樣。

葬禮之後,馬丁同她和孩子們一起回家。“我很好奇,”安妮在他們倆獨處的時候說,“哈麗特怎麼沒有來。”

“你想讓她來嗎?我們以為你不想。”

“你們想得沒錯。”

“當然,她本來是想過來的。她佩服你的所作所為。”

安妮看出,馬丁是想借著老爺子辦喪事為哈麗特謀一個進身之階。他在腦海裏已經跳過了他們分居和離婚的階段,直接跳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安妮,會對他的第二任妻子哈麗特寬宏大量,甚至對她所謂的崇拜也投桃報李的那天。他可真是越來越幼稚了,安妮想,一個推銷員,一個聯絡人。“我什麼都沒做,”她說。

“你做了一切能做的,”他回應道,這同樣是他遊戲策略的一部分:不僅推銷哈麗特,也推銷安妮自己,暗示她稱職而且獨立,就算沒有他也能搞定一切。

她真的能嗎?自從護士在電話裏給了她那件久違的禮物——她父親去逝的消息,安妮已經不是第一次在她重新獲得的自由裏感到深邃的無意義了。她瞥見了這種可能性,就是沒有別的人像她父親那樣需要她,而在他死後,她對其他人的貢獻,就只剩下自己也一死了之了。馬丁那套新做派是致命的,熱烈地擁抱孩子們,帶著羞怯、壓抑的殷勤,和每個孩子說話,所有這些經濟有效的十足活力,都是他心不在焉呆在家裏的幾年裏所沒有過的。當安妮站在火爐邊時,他甚至膽敢輕輕拍拍她的屁股,好像她不過是另外一個等待安撫的孩子。吃飯前的那段時間,他裏裏外外地忙乎著,換燈泡,給爐子上油,把從不聽話的掛鉤上脫落的窗簾重新掛上。他藝術鑒賞家般盡職盡責地表演著——他迅速瀏覽著兒子們在暗室裏沖洗的照片,他輕松地給女兒講解因式分解——這一切,對安妮來說,都是他有意要讓她受辱。他的做法與其說是讓她和孩子們更親密,不如說是在離間他們,給她們的關系設置距離。孩子們把失去父親的責任賴在了她身上,他們也責備自己。日覆一日,他們無言地坐在餐桌前,咀嚼著負罪感。現在,他終於回到家裏,拔掉酒瓶塞,慶祝她父親的去世。“安妮,親愛的”——他在哈麗特那兒學會的這個句式——“跟我們大家說說你為什麼換不了電燈泡?你是害怕摘下來還是擰上去?”骨子裏毒辣,但外表光鮮;哈麗特讓他變得幼稚但是更積極,少了膽怯和羅嗦。之前在家裏,他像是他們不經意間呼吸的空氣;現在,他向他們表明,他是一種力量,他的精力充沛,那帶著報覆心理的責任感不過是在炫耀他們浪費了一筆財富。

安妮對他說:“我一直忙著爸爸的事情,顧不上哪個燈泡亮哪個燈泡不亮。我連報紙都幾天沒讀了。”

馬丁沒註意到她語氣中的防備。“可憐的爺爺,”他盯著孩子們說,好像提醒他們,哀悼是又一擔落在他肩上慈父般的責任。

憎恨,對這個男人赤裸裸的憎恨充斥著她的身體,似乎把她提起來,讓她恢覆了自由。他坐在他那端的桌子邊,感覺到了。透過孩子們面前朦朧的燭影,他笑了起來。她的憎恨正是他所要的。然而那增恨卻最終搖曳著熄滅了,就像燈泡突然壞掉不亮了。她並不自由。

他幫她洗了碗。獨自生活,馬丁養成了做些家務的習慣:另一個新花招。馬丁在她身邊走來走去,卻避免和她有任何接觸,帶著滑稽的單身漢般的謹慎,擦幹每一個盤子。這讓她覺得他變得令人乏味。他,同樣,感到厭煩。在一陣陣厭煩中,他滑出了哈麗特的軌道,重新回到了安妮的世界。“想要我走嗎?”他紅著臉問。

“當然。幹嗎不走?反正你每次都走。”

“我覺得,爺爺去逝還有所有這些事,你自己一個人會覺得太壓抑了。”

“你不想回去告訴哈麗特她錯過的這個華麗的葬禮麼?”

“不。她不想聽這些。她讓我好好對你。”

看來留下來的主意來自哈麗特,而不是他。就像那些最庸俗不堪的低級丈夫們一樣,他被批準了一晚上的自由活動。然而安妮本人是乏透了,也顧不上和這個送來的寶貝大動肝火。

“孩子們都在,”她對他說,“家裏沒有多余的床。你得和我睡在一起了。”

“這又不會讓我們死。”

“我們指誰?”安妮問。

在床上,她再次感到他的身體靠近著她。幾個月過去了,他變瘦了,變結實了。更確切的說法是,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像是在通過這種練習,好勉強保持住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許對他來說,只是開始時是勉強的。當她撫摸他,希望做愛,他卻說:“不行。這個太過頭了。”在疲倦中,她感到釋然。盡管在床上,他的存在霸占了她已經睡習慣的中間地帶,她還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她夢見自己握著父親的手,而父親突然精力充沛地坐了起來,把她嚇了一跳。他開始責罵她,用那種只為家裏最大的孩子保留的諷刺語氣。對她的兩個妹妹,父親從來只是展示他溫柔的一面。她醒了過來,發現旁邊馬丁蜷縮著身體。她並不奇怪他還躺在床上,讓她驚奇的倒是另外幾個晚上,她醒來,發現身邊空著。馬丁用一只胳膊肘支撐著身體,正在試圖把枕頭弄飽滿。“為什麼,”他問,好像他們一直在談話,“你把充氣枕頭都給了孩子,咱們自己就用這些爛羽毛填充的玩意兒?我覺得簡直是把頭睡在了一塊餡餅上。

“你睡不著?”

“當然睡不著。”

“我睡著了麼?”

“睡得和平時一樣。”

“那你覺得問題出在哪兒?”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負罪感。我覺得和你睡在一起,對不起哈麗特。”

“別跟我說這個。是你要和我睡的,不是我要。”

“另外,我真為爺爺傷心。他太好了。他知道出什麼事了,可他無法確切地指出來。他那次說‘情況屬實’的樣子。還有我們把他送到療養院的那天——他那副一切聽我安排的樣子。那麼勇敢而安靜,像要出去野營的孩子。這個波士頓的大律師,以前總是把我看作笨蛋,真的。那時他全聽我的了。記得嗎,他是怎樣告訴我註意路上車輛的?他變得——那個詞是什麼來著?——恭順。”

“我知道,他很可憐。”

“他不想讓我再和別的車撞上,他想讓自己得到好的照顧。”

“我知道。我熱愛他生存的意願。這讓我無地自容,讓我們全都無地自容。”

“為什麼?”

他生硬的提問讓她吃了一驚:一個全新的馬丁。那個過去的馬丁她甚至不用去想就能彼此理解。她現在理解了他:他的意思是,你自己去無地自容吧,你自己去死吧,但是,別拉上我:我還是活過來了。她試著去辯解,“我這些天一直感到和世界失去了聯系。”

“嗯,我看你也是。”

“不僅是和你,也和每個人失去了聯系。今天的啟示是,我不能哭。這和父親沒有關系,和任何特定的人沒有關系。我沒辦法把眼睛從你和孩子的身上移開。你們後腦勺長得是那麼相像。”

伴隨著床墊的響動,馬丁轉過身,把手臂圍在她的腰上。她的心跳動著,等待著他的手扣住她的乳房,那是他的老習慣。可馬丁沒有碰她,就像他的胳膊從手腕那裏被砍下去了。他用一種輕柔而善意的聲音說,“對不起。我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對我來說,躺在這裏心裏非常矛盾。那一整個星期我都覺得矛盾,那時你每個小時都給我打電話,說你親愛的父親還沒有死掉。”

“不要言過其實,也別說‘親愛的’。”

“你打了很多電話,我想。就這麼僵持著,他就是不肯死去。他變成了一個多麼強悍的老農夫啊!”

“是的。”

“你那時處在痛苦之中,而我坐在後灣,無能為力。我恨我自己,我現在仍然恨。”

馬丁的懺悔,安妮想,無疑是另一個女人——哈麗特會逮住不放的機會。他緊繃的身體渴望做愛。但是,就像他們還是夫妻時的很多個晚上一樣,電視新聞令她昏昏欲睡,鋪天蓋地的廣告、災難、天氣和體育,隨著地球不停旋轉。在與之相同的機制下,安妮意識到,馬丁對做愛的渴望,那持續在世界上鮮活的雄性力量,讓她的睡意姍姍而至,就像她父親曾經坐在她床邊陪伴她入睡時一樣。

當安妮再次醒來,馬丁仍然在和枕頭較勁。根據月亮色澤的變化,她知道時間在流逝,不過究竟是兩分鐘還是一小時她說不準。她知道她又一次失敗了,但是這一次失敗的性質卻不同。它並非多麼慘痛,因為一切都平坦地沈浸在悲傷的月光中。她問他,“你怎麼會還醒著?”

“這是一次非常不成功的試驗,”他帶著滿足感談及他們睡在一起這件事,“你對床動了手腳,讓我緊張。你總是這麼幹。但是和哈麗特在一起,我睡得像個嬰兒。”

“不要和我說這個。”

“我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奇怪的生理學事實陳述出來。”

“放松,放——松。”

“我放松不了,而很明顯你可以。你可憐的父親死了對你來說一定是個巨大的安慰。”

“並非都是因為這個。平躺在床上!”

馬丁順從了她。她把手放在他的陰莖上。這個小小的家夥帶著溫暖的熱度和光滑的質感。它不同於別的任何東西,比乳房更柔軟,比思緒更易碎,但又是如此沈重。這樣過了一分鐘,他們都意識到它並未勃起,也毫無勃起的跡象。對於馬丁,這是一次勝利,一次證明。“來吧,”他嘲弄道,“別那麼盡力。”

對於安妮來說,這是一次試驗(用他的話說)。在她的那些悔恨之中,有一條是,她一直握著她快死去的父親的手,卻沒有在他步入死亡的那一刻握著它們;她幼稚地想知道,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那大概會是一個人在遙遠的地方低喃著,“睡吧,讓我們一起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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