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試圖從一個新的角度看待心智哲學中的解釋鴻溝問題,在物理知識和感知知識之間存在的並非是一條截然分明的解釋鴻溝,而是一個漫長的中間地帶。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我們是否能把感知知識完全翻譯或還原為物理知識,具體情景中的理解性才是翻譯或還原的標準。



太陽東升西落,大地四季輪回,自然世界與我們人類生活交織相連、真實可感。但太陽真的東升西落嗎?如果我要和你較真兒,你可能不會像兩小兒辯日一樣,利用可感(冷熱、大小、遠近)來和我論辯。你大概會說,如果按照天文學的看法,地球在自轉的同時圍繞著太陽公轉產生了我們日常可感的東升西落。如果有人問:你是靜止不動的嗎?粗粗回答你說是,但你也可以說不是,這時你引入了一套現代物理學的話語:相對地球這個系統來說,我是靜止的;但我也在隨著地球一起運動,只是由於地球和我之間的引力和慣性,我們根本感覺不到自己的運動。

我們有一套可感的語言,幸虧有了這套語言,我們才能和這個世界打交道。只言片語就能交流,甚至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有了多少次表白,為偶然一次的沈默謀取了意義。日常生活自然而然產生了日常語言。與世界打交道,日常語言足矣。只是有時,我們還不得不求助另外一種語言或者說另外一種言說系統。那是因為,我們發現在某些情景中可感的語言不夠用了,我們要接受離感覺遠一點兒的客觀語言(如物理語言或病理學語言)來述說月暗星沈、生老病死。有時候,我們要放棄日常的思維,去接受一種離日常經驗遠一點兒的思維方式來理解世界。盡管我感覺到世界如其所是,但在某些事情上更願意接受科學的解釋。現代的學校制度讓我們發蒙之初就開始接受物理、化學、生理、地理、生物各種科學的系統教育,以客觀整全的視角來理解世界和人類自身。在這個意義上,世界本身無所謂客觀,如內格爾所言客觀的原初意義是指我們的觀念和看法[①]。在學科教育和實踐生活中,我們逐漸擺脫自身的局限,從更大的背景來認識世界,我們似乎變得更客觀了。甚至,我們會放棄感知的標準,去接受科學的解釋,這或許是人類不斷演化進階的原因吧。

人類曾經相信自己是萬物中之最靈者,地球是唯一受到上帝、佛陀或玉皇大帝庇護的世界。演化論告訴我們,其實人類是從猿猴演化過來的。宇宙大爆炸理論給出了更為寬闊的解釋,地球只是浩瀚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這一切造就了我們對科學的信仰,據說二十世紀與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科學塑造了我們的世界觀,因為科學既拓展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實際需求,也加深了我們對世界和自我的理解。

科學幫助我們認識到比銀河系還巨大的星系,也幫助我們認識到比質子還微小的粒子。20世紀後半葉,認知科學的蓬勃發展還幫助我們認識自身,尤其是大腦。宇宙浩瀚,大腦渺小,渺小大腦的活動卻一點也不比宇宙星系的運行簡單。大腦如何產生出錯綜覆雜的意識?我如何能覺察到百無聊賴的孤獨、感受到錐心刺骨的疼痛、體會到如夢如幻的快感?上述種種難以名狀的感受能借助科學獲得解釋和理解麽?在心智哲學的行當裏,有一個重要的話題:大腦產生的主觀經驗如何獲得滿足理解標準的科學解釋。這種主觀經驗僅僅是大腦活動過程(神經元通路的激活),單單依靠科學就能解釋嗎?抑或這些感受是“無法還原的象”[②],科學只能對之保持沈默?

有論者稱主觀經驗是無法獲得還原解釋的,科學解釋有自身的局限。在科學知識和感知知識之間存在一條罅隙,不管如何努力我們都無法把感知知識還原為科學知識,二者之間無法建立一種合理的聯系,是為解釋鴻溝。




什麽是感知知識呢?我看到了紅色、聽到了心跳、感到害羞、忍受住疼痛等等。科學知識的對應表述則是一個物理個體的視網膜上落入某種波長的光子;某個物理個體大腦中的C神經元被激活並產生了通路等等。常人看來,視網膜上的光子解釋不了我看到紅色這個充滿個人體驗的事實;大腦中的C神經元激活解釋不了我感到疼痛這個意義豐滿的事實。解釋鴻溝描述了我等常人對科學解釋的警醒,總有科學做不到的事兒。康德說科學要為信仰留有余地,似乎科學還應該為主觀感受留有余地。

細究起來,這裏似乎有一個解釋的不對稱性,我們對於山川大地萬物的認識既可以用感知語言來描述,也可以用科學語言來描述,沒有誰覺得需要把感知語言完全轉換為科學語言。直觀上我們覺得這兩套解釋都對,至於需要那一套描述,取決於實際需要。我們大致會說用感知語言描述的事實可以用科學語言進行描述。我們不會說科學語言闡釋沒有為我們提供基本的理解,世界就是科學語言所描述的那個樣子,盡管我並沒有感受到這一點。為什麽在解釋主觀感受的時候,我們直觀上覺得科學語言所描述的一切傳達不出感知語言描述的內容呢?

我們對自然世界的理解可以接受兩個層次的標準,有時候甚至要用科學的標準去代替感知的標準;對自身感受的理解卻很難接受兩套標準,甚至堅持感知標準不能用科學標準來替代。有一個理由說,關於我們自身的感知是切身的,對自我的把握具有絕對的確定性。而關於外部世界的感知卻是可能出錯的,因此後者需要科學來糾正我們感知產生的錯誤,而前者並不需要。

當說科學要為信仰留有余地之時,似乎科學對其他領地沒有留有余地。盡管對於其他事物存在兩種解釋,但我們相信科學是終極解釋。也許科學沒有傳遞出日常感知的意蘊。但日常感知所理解的事實,也許可以在科學裏得到更好的理解,如果你對科學有足夠理解的話。

當我們說科學要為感受留有余地時,似乎感受是自然世界中一種特異的事物。科學解釋不能成為感受的終極解釋,甚至我們認為,科學根本沒有解釋什麽是感受。盡管它確實說明白了感受的各種神經生理機制。但我們的直觀感受是:神經生理機制並沒有告訴我們什麽是感受。有哲學家說在關於感受問題上要區分難易:科學家解決那些容易的問題,比如意識、感受產生的生理機制。感受本身是怎樣一回事卻是一個困難的問題[③]

套用難易問題的說法,科學解釋可以成為容易問題的終極解釋,但不能成為困難問題的終極解釋。據說我們小老百姓,有點想法的哲學思考者都是為困難問題而困惑。這個難易問題的區分多多少少帶了幾分對科學的警惕,說的不好聽點兒甚至是輕視。憑什麽科學家就只能處理容易問題,而哲學家才能處理難問題?大腦的神經生理機制一直是認知科學上最難的問題,到哲學家這兒,就在原則上成了容易問題。據聞哲學家向來只提出和回答最難的問題。這話說來容易,即使在容易問題上,目前也是舉步維艱。克拉克在《驚人的假說》裏面不過弄清楚了視神經的神經生理機制[④]。眼耳鼻舌身意六識的神經生理機制大部分還處在摸索階段。當然科學家相信我們最終也能獲得對它們的認識。哲學家也不否認這一點,他們說是的,也許到了最後的時刻,你們獲知了對六識的全部認識,但那都是一種容易的認識。困難問題是原則性的,不能為容易問題所取代。

回想起來,我們似乎沒有對山川大地的認知做一個容易問題和困難問題的區分,盡管我們確實有兩種不同類型的理解。為什麽在感受性這件事情上要區分了?我們為什麽不追隨先人對天文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的理解,讓認知神經科學成為感受性的終極解釋呢?當然我們不否認關於感受性的知識對於我們理解的重要,就像先人關於山川大地的感知知識對他們很重要一樣。在我看來一個特別的困惑是:為什麽在關於山川大地的感知中,先人們接受科學的解釋,保留自己的感性理解。而在關於切身意識的感知中,我們卻拒斥科學的終極解釋,把自我感知當作理解的標準。

對主觀感受的理解能否還原為神經生理機制解釋?這是一個特別困難的問題,遠非本文所能處理。掛一漏萬,讓我們換一個與此相關的問題:我們能用更客觀一點兒的語言來描述稍微主觀一點兒的語言所描述的事情嗎?[⑤]不用深究,這貌似就是可能的,雖然我們總是通過一套可感的語言表達將心中的感受情緒傳遞給他人,但高明的傳達者卻會用一些更為客觀化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感受。你被人踩了一腳,我說:“踩的真疼。”換一個會形容的人可能會說:“疼的跟針紮了似的。”我們對“真疼”的標準眾口不一,但我們大概對疼的跟針紮了似的有一個大致相似的標準。

在《普通認識論》一書中,石裏克將這種理路表達的相當極端,他認為沒有什麽東西是物理學家無法描述的。物理學家不需要為詩人留有闡釋空間,盡管詩歌在言說我們切身的感受這一點上占據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但是在石裏克看來,即使詩人也只能借助描述身體動作的詞句來表達人的悲傷或喜悅。因為只用通過這些更客觀、更可觀察的東西,“詩人才能使這種悲傷成為可被聽眾直覺到的東西。”一個詩人越熟練使用詩歌語言,就越少直接使用一些描述主觀感受的心理語句,諸如我感到痛苦、我希望快樂、我渴望幸福等等。按照石裏克的說法:“他將代之以為力圖用一種顯然是間接的方法來達到他的目的,他將描述悲傷者行走的樣子,他的表情,頭部的姿態,手的疲乏的動作,或者記下他的片言只語——總之利用那些物理學家同樣可以描述的事件,盡管物理學家將用另一些符號來描述它們。”[⑥]

石里克的解釋如果完全成型將是一個極端還原論的雛形,我們不需要走的那麽遠。也許我們不能一氣兒把主觀感受完全還原為神經生理機制解釋,但是總可以把主觀感受的言說轉換成一個稍微客觀點的言說。用一個更客觀點的言說方式代替一個稍微主觀點兒言說方式,我們可以接受用生理學代替心理學,但我們不必一下子把心理學還原為物理學。

回想最初,困惑是:為什麽面對大部分自然事實,我們可以接受兩套標準,甚至放棄日常的標準接受科學的標準。而面對主觀感受這個“自然事實”,我們卻不願意放棄自我的標準,接受科學的闡釋。我對這個問題並無確論。科學論者會強調:感受性一定可以通過科學得到解釋,並不存在所謂的解釋鴻溝。如果你覺得這是一個鴻溝,是因為你還不是一個真正的科學主義者,一旦接受真正的科學教育和訓練,你就會放棄“鴻溝”這個幻覺。反對者不能接受這種回答,他們認為主觀感受原則上不能被還原為神經生理解釋,存在著無法為物理語言所言說的私人感受,面對感受性,我們不得不放棄科學的標準,求助於日常理解。

這兩種答案都不太令人滿意。在我看來,並不存在科學理解和日常理解的嚴格兩分。我們的科學闡釋中凝結了先人的日常經驗,科學的發展和變化也反過來滲入、改變乃至塑造我們的日常理解。誠然物理學家在談論星球的時候,他心目中的天體和我們常人所想已大有不同,但是對這些星球的描述、規定多多少少源自我們的日常經驗。科學家愛用日常的例子來為一些深奧抽象的理論尋求理解。我們要借助於日常關於球體的理解才能理解原子的模式。愛因斯坦用與少女相處感到時間短暫,盛夏與火爐相處感到時間漫長來解說時間的相對性。

不管是感知語言完全可以轉換為物理語言,還是感知語言完全不能轉換為感知語言,都忽視了感知語言和物理語言之間漫長的中間地帶。用主觀和客觀來說描述感知語言和物理語言之間的差異似更切合實際。我們用更客觀一點的語言來描述較主觀一點的語言所表述的事實,這是可行的。當我們使用兩端的比喻,就出現了解釋鴻溝,一端是感知語言(事實),一端是物理語言(事實)。讓我們假設感知語言是絕對主觀的語言,物理語言是絕對客觀的語言[⑦],在絕對主觀客觀之間,有著程度不一的主客觀語言。一個事情,我們可以用較客觀一點的語言來描述,也可以用較主觀一點的語言來說。至於選擇哪種語言如卡爾納普所言取決於我們的實際需要。假設A到Z的序列,表示不同語言的連續序列,從感知語言(A)一直到物理語言(Z)。如戴維森所言,我們不能把A翻譯成Z,但我們可以把A翻譯成B,也可以把Y翻譯成Z[⑧]。相鄰的語言之間的可翻譯似乎是理解和解釋的應有之義。

在我看來,感知語言能否完全翻譯為物理語言這個提法本身造就了解釋鴻溝,錯誤的問題只能導致錯誤的回答。西門慶勾引潘金蓮這個事兒,用完全物理學的術語去解釋是荒謬的,但我們可用一個較為客觀的視角來描述西門慶的行為、表情和潘金蓮的反應,事實上《水滸傳》中就是以這種方式來說西門慶勾引潘金蓮的。大腦如何產生一種主觀的感覺經驗,用切身性的術語去解釋也是荒謬的,我們有時候用認知神經科學的模式去解釋,如果我們[⑨]關心的是大腦機制如何運作的話;我們有時候借助一些常人理解的日常語匯來解釋,到醫院看病,醫生給你量了血壓、查了心電圖、做了核磁共振,告訴你得什麽病,年輕醫生告訴我一大串關於血液、血壓等等病理學術語,說的清清楚楚,我卻聽的糊裏糊塗。老練的醫生,幾句話就讓你明白了:你這血液好比水裏汙泥太多所以流的慢。用更切身或更具有主觀經驗的幾句話把需要用專門病理術語闡釋的事兒說了。

為了尋求理解,我們有時想要更主觀一點的解釋,有時想要更客觀一點的解釋。在尋求理解中沒有泛泛的問題:主觀感受能否得到科學解釋?日常生活中,主觀感受千差萬別各有不同,有一些是純然主觀的,有一些是較為客觀的,對它們的解釋不是尋求原則上的還原解釋,而是針對其實際情形,做出不同的解說。我們有時要把較為主觀的語言翻譯為較為客觀的語言來達致理解;我們有時反其道而行之,把較為客觀的語言翻譯為較為主觀的語言來達致理解。有時候我們用Z來解釋(翻譯和解釋可以互換)Y,用B來解釋A,但我們也可以用Y來解釋Z,用A來解釋B。並不存在解釋上的傳遞使得我們最終用A來解釋Z,或者用Z來解釋A。原因大概在於,每一個相鄰的還原或翻譯都是針對某一個具體的情形,也許這個情形只是針對於E和F之間,而不存在與整個序列之中。

針對主觀感受我們放棄科學的標準,這個說法也許一開始就有問題。主觀感受(subjective experience)是一個泛泛的詞兒,我們得在不同的情形下,看看放棄了怎樣的科學標準,也許我們放棄了物理學的標準而堅持了化學的標準,也許我們放棄了生物學的標準而堅持了生理學的標準等等。我們總是用較為主觀(客觀)的語言來解釋較為客觀(主觀)的語言,這也是人類理解能力不斷拓展的一副圖畫。在這幅圖畫裏,不存在完全理想的物理語言、物理學、物理學家,每一步都是主觀性和客觀性的不斷轉換,在一個新的階段和視野下,曾經被視為客觀的東西可能會被視為主觀的東西,曾經被視為主觀的東西也可能被視為客觀的東西。我們無法達致對某個事情絕對完滿、理想、客觀的理解。似乎這種對完滿的否定性言說本身就是錯誤的。依我看,超越了認識能力的玄思才是導致解釋鴻溝的原因。放棄了完滿、理想、原則上可還原的“我執”,解釋鴻溝僅僅是一種幻覺而已,不過這種幻覺已經不是科學論者意義上的幻覺,它不是被科學解釋所填平的,如維特根斯坦所言:它是被消解的。

[①]托馬斯·內格爾《本然的觀點》賈可春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本文所引文獻,如已有中文出版,則盡量引用中文版,以便讀者檢索。
[②]語出陳嘉映著《無法還原的象》華夏出版社,2005年。
[③]大衛·查爾莫斯《有意識的心靈》 2013年,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2頁。
[④]克裏克《驚人的假說》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
[⑤]還原是一個相當覆雜的概念,在本文中,我采用兩種語言之間的翻譯來做解說,或許更為妥當。
[⑥]石裏克“論心理概念和物理概念之間的關系”,載洪謙主編《邏輯經驗主義》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466頁。
[⑦]這只是為了討論方便所做的一個假定,真正主觀的感受也許連感知語言也不能將其言說。因為一旦可以言說,則這種感受總有或多或少的客觀之處。
[⑧]戴維森“論概念圖式這一觀念”載《對真理與解釋的探究》牟博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223頁。
[⑨]尤其是心理學家、腦科學家等。
(收藏自 2016-03-25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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