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族群到了生死關頭，一定會反視自己賴以生存的空間和文化。

從中國文化背景這個角度來講，“五四”運動時陳獨秀、胡適鏟除中國文化；到四人幫、文化大革命，再次把中國文明鏟除。在那些特定的年代，要拋棄、批判、割斷某些東西，恰恰選擇了拿中國傳統文化開刀。到目前來講，如何延續確實是一個重大問題。每個中國人都要面對這個問題。

中國文明是一個早慧的文明，中國的本土文化經歷了很長的時間，有人研究從孔夫子以前就開始了。老子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指的是“老人家”。老子的著述並不是他一個人寫的，而是幾千年來，中國古代觀天象的祭司們慢慢積累下來的。《易經》可能也是這麼一個情況。中國的傳統是真正的傳統，不能把它歸為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學派。這很關鍵。我們要理解為人類文明的遺產，或者我們民族的遺產。

作為一個華人，作為中華民族子孫，你有責任要保留一個民族優秀的文化，這是很關鍵的定位。當然這個定位不能夠只寄希望於吃肉的人，也就是當權的人。文化的傳播有賴於所有的人，包括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在中國的歷史上應該起很大的作用，尤其是在轉折期。什麼叫轉折時期？中國文化曾經輝煌過，也曾經被打斷過，元朝就是一個斷裂，五代十國、魏晉南北朝都是一個文化的斷代。從春秋開始，春秋有800年，秦漢作為中國文化鞏固的時期，然後是唐、宋、明朝，清，都有一段時間（斷代），康乾盛世的時候，包括元朝、清朝的前期，清朝前期大概一百年的時間裏中國文化是不突顯的。

整個歷史來講，其實只有三個角色，三個角色一台戲，構成了我們人類整個的歷史。一個是暴政，土匪、強盜、亂世，包括文革，都是人打人的。第二個是經濟，商業、貿易、金錢、財富，這個應該是中性的，“商”是什麼？協商、交換、互利，當中有民主的成份，並不是絕對的話語權力。中國歷史上重農輕商，中國為什麼沒有發生象歐洲那樣強大的商業文明？我的一個看法是，政權太強大，包括現在的民營經濟發展不起來，都是因為政府太強大了，強大到不允許商人有自己的自由意志。第三個是文化，也是文明、知識、宗教，等等。我們幾千年的文化可以流傳到今天。但在歷史上確實多數的原生態文明都被消滅掉了。

我們常講的四大文明裏面，印度文明、埃及文明是毀了，包括希臘文明。現在也有一派認為希臘羅馬文明在西方延續下來了。但是原生態的文明，有人認為只剩下一個，就是中國文明，這一點漢字功不可沒。歐洲文明是再生的，它是繼承羅馬希臘的，但它曾經在中世紀中斷過。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這些是遷徙的外來文明，不是土生的。從這些角度來講，我們的文明有很大的生命力。

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迷失，應該是從1917年以後開始，可以分成兩個階段。其中一段是新文化運動的“西化”傾向，主要是留歐的兩千多人，留日的五萬多人，最早提倡向西洋學習，後來感覺不行了，又向東洋學習。對中國文化沖擊最大的是西洋文化，把中國傳統的道德倫理給毀掉了，把我們的鄉土中國給毀掉了。中國的鄉村統治是很獨特的，他的統治是靠自治的，鄉村不是依法治理，完全是以宗族、家族為單位的道德治理，自律。用老子觀點來看是傳統的小國寡民，是自然經濟，不需要依靠外人。換句話說，中國的傳統文化是環保文化，是可持續發展的文化，是給子孫萬代留有空間和資源的文化。

所以，中國文明是一個早慧的文明，中國的思維模式，是天人合一的。它的著眼點不僅僅是這一朝這一代。我們說過去農耕社會的小國寡民的心態，典型的描述就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換句話說，就是一種很樸素的、很節儉的文化。

在納西，到現在還保留著中國最原始、古老的文化，當他們去砍一棵樹的時候，首先要舉行一個儀式，去拜一個樹神，自然神，他們會承諾砍了這棵樹以後，再種上七棵樹。在中國傳統的文化裏，有很多是想到子孫後代的。現在北方的荒野上，長著合抱的大樹，那是些什麼樹？都是墳樹。先人死了以後，就在墳前栽一棵樹，屍骨就都化作肥料，孕育一棵樹木。從這個角度講，就是一種環保文化，天人合一。

科學家做了一個實驗，如果一個小孩生下來以後，不給他回到人群，他會怎麼樣。如果是人養，他會是一個人，而被狼養，就是狼孩了，被豬養，就是豬孩。很重要的環節是前面那一個月、一年，問題是我們現在是否有足夠的受過文化傳統教養、有學問的人去做這個普及的工作。

魯迅他們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對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文字的破壞確實是開創了先河。他們所主張的中國的文言文變成白話文，中國現在很多的詞是從日本引進來的，如革命，科學，幹部，等等，估計50%左右的雙音詞是從日本來。這些詞沒有很好的構建，沒有豐富的內涵，極大地破壞了我們傳統的用單音詞、文言文所建立起來的文化體系和思維體系，尤其到了文化大革命，對傳統文化徹底摧毀了。中國文化能完好地保存至今，與中國獨特的象形文字有很大關系。它幫你找回了丟失的記憶和迷人的段落。要毀掉一個民族，首先要毀掉她的文化，要毀掉她的文化，首先要毀掉她的文字，我們所構建的文化大廈的根基是文言文，而現代的學生卻失去了這個根基，沒有辦法去認知我們的傳統文化。新文化運動和文化大革命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了徹底的摧毀，特別是“文革”，對中華優秀的傳統文化破壞達到了極致，人倫喪失，秩序混亂，“造反有理”，打、砸、搶有功……，對中華民族傷害極大，中國的傳統文化基本上被連根拔起了。傳統文化現在剩下的已經不多。

中國的宗教和信仰，是祖宗信仰，這個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有，但在中國是最為明顯和突出的。很多人實在是不怎麼理解，中國不是沒有宗教麼？我們中國人的神是在家裏的，每個人家裏都有一個神龕，拜的是祖宗，是祖宗崇拜，我們的神，都是貼近生活的。這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性，跟西方的神、宗教崇拜的最大區別就在此。祖宗崇拜裏面所包含的意義在於人的永生，它追求的永生是血脈相傳，對於姓氏的繼承，對於思想的繼承、族的繁榮起到很大的作用。

所有宗教，提到的一個關鍵命題，是“永生”。西藏的一個活佛講過一段話，確實值得我們深思。他說：你們漢人很成問題，因為你們沒有神，沒有神的人就不怕下地獄。漢人沒有神，死後下地獄或者升天堂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或者價值的。沒有神的審判，什麼事都能做，現在，貪官什麼錢都敢貪，作假的什麼假都敢作，殺人放火、河流汙染，假冒偽劣的事情都有人做。因為沒有神，已經沒有了道德底線。而有宗教的人就會考慮到這個問題了。這裏的神是指信仰。

這近百年的歷史，從另一個角度看，可以說導致了我們沒有宗教信仰，人的思維產生極大的混亂。我們要重回到我們的文化裏面，就首先要重新構建我們的價值體系和思維體系，重新厘清我們的文字、文學。從另一個層面講，傳統文化是一種大宗教。而這點上我們恰恰忽略了他對社會穩定、和諧所構成的另一種潛在功能。

今天全球化浪潮洶湧澎湃，這股浪潮的終點在哪裏？西方發達國家靠掠奪別國的資源，侵占別國的資源，把自己的國家養肥了，在這個基礎上，加上高科技的翅膀和輪子，發展速度一日千裏。這就像草原上，有幾百只羊，三五只牧羊犬在不停地驅趕著，羊處在一種焦慮、浮躁、奔跑的狀態，這一群羊就是第三世界，牧羊犬就是西方發達國家。現在都在講落後就要挨打，但是，怎麼樣才不落後？是不是要去效仿西方，就可以擺脫落、挨打？永遠在效仿，就是永遠都落後。

為什麼我們很怕西化，凡是沾“外”字的，我們就很緊張，為什麼這麼擔憂？這是民族自信心不足的表現。唐朝時街道上三個人裏面有一個是外國人，唐朝的官員很多是外國人，沒有人擔心。中國的文官考試制度是唐朝發明的，不管是什麼人，你要做官，不管你是什麼出身什麼國籍，都來參加考試，考上了，就好好地做官。由此可見在唐朝，中國的文明已經到很高的水平。據說，李世民發動“玄武門兵變”，把他的兄弟殺死，當時找到守城門的軍人，要他幫忙，對方說，我不能幫你，你們這是父子兄弟的事情，不要把國家軍隊牽扯到裏面去，這樣會造成很大的死傷。當時軍隊已經國家化，這在全世界可能是最早的。整個玄武門事變，改朝換代只是死了一千多人。

現在問題在這裏，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如果中國人沒遇到西方人”，會怎樣？我可以作這樣一個推測，再過五千年中國人還是悠哉悠哉。中國的思維模式，是天人合一，我們不需要借助船堅炮利，我們不需要去打，我們不需要去占領什麼東西。我們在中原這個肥沃的土地上面，和大自然和諧地相處能延續幾千年幾萬年，就一定可以再延續幾千年幾萬年。但是問題來了，西方人跑來了，八國聯軍打開了中國的城門，大家都知道鴉片戰爭的，他們最後把中國搞定了，強制中國一定要西化、走向工業化或後工業化，必須接受他們的東西。直到現在，我們所有的標準，所有的設備，所有的評估等等，都是西方人給我們的。

這些現象涉及到兩個範疇，第一個是人類發展的終極目的是什麼？中國是否有必要去跟他們做這種遊戲？東南亞也在做趕超遊戲，如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等國家，尤其是越南，一個小小的國家，有9000萬人口。它有一種危機感，但他們以為用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搞一種偽邏輯——落後就要挨打，就一定要按照西方的某一種價值觀來作為行為準則。於是就拼命地增加人口，增加經濟。確實國內也有一批人在鼓吹這些，誤導中國的決策，誤導中國人的價值觀。

第二是一個人或者一個族群，他的終極生存價值是什麼？是不是高樓大廈、高速公路，諸如此類物質的，極端的，就是我們的生存追求價值？象北歐，已經進入到了中國傳統文化類似莊、老境界的國家時代。北歐王國非常環保，所有河流都達到一級飲用水的標準，毫無汙染，居住環境已經跟大自然完全融合在一起。遠遠望去都是一家一戶，沒有什麼國家的概念，就是一群人的生存，已經發展到國家消亡的那麼一種境界。貨幣自由流通，人自由流動，政府機構民間化、私人化。比如丹麥的教育，丹麥沒有教育局，就只有一個青少年與學校管理中心，只有一個主任和一個財務總監，兩個人負責了丹麥首都哥本哈根所有幾十萬學生的教育。他們的工作也很簡單，就是爭取撥款，合理地分配給每個學校。而且他們也不存在拉關系，走後門的問題，不存在你跟我關系好、我就給你多撥款的問題，你有困難，我就多分配給你，只要你這個困難是合理的、正常的，大家能溝通的，我就會給你更多的資源去克服困難。這個國家發展的程度就很高。我經常反問自己，人類到底應該追求什麼？如果忽略了人的善，忽略了人內心的寧靜，忽略了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其他任何東西都是沒有價值的。像美國這種狂妄自大、狂躁野蠻、富奢極侈的價值觀和生存方式，再有六個地球，也不夠去糟蹋。

說到文化，是許多代人的經驗、教訓和大自然融合、分離、再融合、再分離產生的巨大結晶體。文化的優與劣只有在時間的長河裏才能真正檢驗。現在呼喚回歸中國傳統文化的呼聲很高，基辛格講：美國的領導人應該學習中國的古典知識。因為，只有了解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才能從根上把握中國人。一國文化的重要程度與否，在今天這個世界上其實是和一國的經濟實力連在一起的。

我認為這就是缺乏民族自信心的原因。我查到一個數據，教育部的官員，司級以上70%是海歸的，從海外回來。我們所有的標準，造船的，機器的，汽車的，綠化的，食品安全的，全部“西化”或者趨向“西化”，一切以西方標準為標準，就像企業界常說的一句話，一流企業制造標準、概念，二流企業制造產品。什麼是標準？標準就是可口可樂的紅顏色、甲殼蟲轎車的憨態可掬、夏奈爾香水的雅致和高盛銀行的專業水準。標準是那種你長期認可的、你認為就是那樣的東西，就像太陽每天必然從東方升起一樣，這才是標準的升法！在這種情況下，你能不西化嗎？你能按照孔子孟子或者我們儒家的學說來制定某些標準嗎？只有在包容和整合中走向統一，這才有出路。

我們現在是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上面，東西兩望兩茫茫，既沒有西方人的思維模式，又沒有東方的思維模式。孔子在五十歲開始學《易》，我們現在有多少人讀了《易經》？我去外國，在每個旅店的抽屜裏面都會看到一本《聖經》，反過來，我們可否在每一個酒店裏都放一本《論語》？孔子時代倡導什麼？整個歷史來講，三歲啟蒙，開始讀經，四書五經，一開篇就讀聖賢書，“人之初，性本善”，六個字，講的什麼？首先第一個字，講的是“人”，講的是人性，講中國人對人本身的認識。我們傳統文化非常深刻，你讀一下《論語》，《老子》，《道德經》，或者《莊子》，研究是特別深的。現在我們有一百年失去了這個傳統；我們自己對自己的認識非常淺薄。

對自己、對人性沒有認識；對人品，人格，人與自我，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怎麼找到一個定位，我們是很茫然的。既沒有自己的傳統文化，又不願全部西化，我們到底要什麼？整個國家如何去面對這些問題？

我們不少現代人包括一些大學校長都遠遠沒有古代的境界。孔子的《論語》很淺顯，但很深厚：老子的《道德經》區區5000字所包含的智慧何等精粹。我們在認識西方船堅炮利的優勢的同時，何不珍惜祖先給我們留下的文化寶庫。我們要讀聖賢書，從中尋找智慧之光。信孚教育集團在繼承和發揚中華傳統文化中做了大量的工作，首先提出在普通中小學推行了“國學”進學校，進教室，進教材的“國學三進”活動，並取得了可喜的成效。配合“國學三進”，選編了一套《古詩文新讀本》，用中華民族最美好的精神食糧來滋養我們的孩子，為他們的終身學習打下牢實的基礎。代表中國文化的經史子集，不僅我們讀，我們學校的老師也要讀。

我們應該從盲目的西化中回歸，現在提倡和諧社會，提出科學的發展觀，應該是一種人文的發展觀，回到人性的凈化，從物質的發展回到精神的發展，尤其是物欲到精神的回歸。四大文明基本上都沒落了，毀滅了，兩河文明、印度文明、埃及、古希臘都已毀滅了，而《聖經》作為這些文明的唯一遺產，起源於沙漠的也都是再生的，不是原生態的，唯有中華文明是一種原生態的文明，經過5000多年的戰亂的洗禮，仍然傳承至今。到今天，我們仍然應該找到我們民族的魂，找到民族的根，找到我們賴以生存的方式，找到我們內心的寧靜，找回我們自己信仰，我們自己的神。我們的神是神人共通，心中有佛，你就能立地成佛。佛家、道家都提倡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最低的物質要求，而精神方面是非常豐富，至少是精神和物質是同等重要。這一點值得我們反思。

我們文化的未來，結論我認為只有一個，中國文明是人類文化寶貴的財富，是歷史遺產，我們也不能拒絕西方文明，或者印度、埃及、希臘羅馬文明，這些都是人類的歷史遺產，都有一個整合和慢慢走向統一的過程。好的東西都會慢慢凝固下來。最大的一個問題是統治者，或者政府，黨，國家能不能夠包容這些東西，讓它在自然發展的過程中逐步地自然沈澱下來。關鍵在於，不要排斥，而要包容，要以平和的心態去看待所有的文明，不用暴力，一定是和平的手段。可以是儒家，可以是道家，這都無所謂，信什麼教沒有問題，個人有個人的神，個人有個人的信仰，但是不要用暴力去強迫別人和你一樣。

從市場經濟的發展來看，從1260年的英國大憲章，到1640年的光榮革命，一直到現在有四百年到六百年的時間了。歷史它只能慢慢來，不可能一蹴而就。從1990年開始，全世界又有120個國家改革了，但真正成功的畢竟占少數。回過頭看一看中國，以十年為限往前看，你看看95年、85年、75年的中國是什麼樣？中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以前我們不可能出國，現在我們可以出國；以前你不可以辦企業，現在可以辦企業；以前你不可以辦學，現在可以辦學；以前警察可以隨意抓你，兩個人在賓館睡覺，警察一下子把門打開了，現在這種事不太可能發生了。

總的來講，中國還是在進步。但這個進步是像太極一樣是慢慢演化的，不是像台階一樣一下子跳上去的。作為媒體和知識分子，能夠幫助這個社會的就是把真相講出來，把真理講出來，並且傳播下去。有一句話叫“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打個比方，美國的布什也能指揮軍隊，但要他像薩達姆一樣搞獨裁，他是搞不下去的。同樣的道理，如果中國的民眾能夠有更多的覺悟，中國的政府官員要搞錢權交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傳播真知、真理。有很多人在做他們該做的事情，我們每天也該要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歷史它必然是這樣走過來的。(收藏自 2006-09-17 愛思想網站）